@小安迪
1
这个夏天酷热难耐，我正好从部队退伍到西南边陲的一座小镇上的派出所就职。
来这里谋个闲职就是为了能轻松些，早晨能睡到日上三竿，再夹着公文包假模假式地骑单车到位于三水街的派出所去上班。哪曾想快活日子过了没两个月，县局刑侦大队的领导就找上门来。
领导笑得很是意味深长，“我都听张连长说了，你在他们连可是风云人物，表现相当突出。”
我只好哭丧着脸，“领导，有什么事您就直说吧，那些传言半真半假，我只能尽我所能帮您办好。”
“别这么勉强嘛，搞得好像是我在为难你，确实是县公安局有件事要拜托你帮忙，但凡局里有人能用那我也不会特意跑一趟三水街。综合各方面情况，县局开会的结果就是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
见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领导宽厚的手掌搭在我的肩上，“这件事，市局很重视，省厅也有在关注。哦对了，为了方便你办案，我们从市局特意请来了一位优秀的警员给你做副手。”
“优秀的……警员做副手？领导您未免……人家不会同意的吧。”
“没有没有，人家听说是给你做副手，很是高兴。大刘，来打个招呼。”
推门进来的是个戴墨镜一身黑皮衣的男人，约莫比我高出半头，“你好。”我也伸手与他交握在一起。
他的手指修长，很多老茧。是摸枪的，我心想。
领导和大刘警官对着手提电脑把具体案情讲了一遍，我大致明白了这案子的来龙去脉。省公安年前终于抓获了在西南境外盘踞十几年的贩毒团伙，这半年来一直在清剿余党和毒品走私链条，在盘查的过程中，他们把这个团伙跟十几年前的另一伙人给联系上了，并且注意到十年前本县的一桩失踪案，极有可能与这两个贩毒团伙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所以意思是让我们两个去走访这桩失踪案？”
领导笑眯眯道：“正是。”
“可是就连十年前都没有能得到重视的人口失踪案，恐怕连留下的卷宗档案都很少吧？”
“这不，就来找你了。”
我心里暗暗一声叹息，余光瞟了一眼大刘警官，后者却笑的一脸淫贱，我皱了皱眉头，这人……
2
西南边陲地广人稀，兼而又有大片广袤的热带森林，一个县城的辖区面积已逾千里。
那桩失踪案确切来说，是在比县城更偏远的山区镇上发生的。
我们两个从长途客车上把行李和有限的几件仪器设备搬到镇上唯一一家招待所，当晚就去拜访了唯一一位警员。
他嘴里咕哝着：“那就是一几年的事了，一几年我才高中毕业，能不能找到档案得看你们运气好不好。”
虽然我们运气很好，但是能找到的记录的确很少，大概也只能得知这个人性别男，失踪那年二十出头，无业，于二零一九年八月下旬间的一日下午独自去巴乃南边羊角山雨林，从此再无人见过他。
我看出了一点端倪，问道：“这些记录是当初谁口述的，住在他附近的居民，还是他的亲人？”
我心想要是他还有亲人居住在本地，我们办案难度相对会降低不少。
他翻过几本卷宗，指着书上一个地方，“这里说了，是和他相熟的几个朋友说的。”
他一拍脑袋，“我想起来了，这个人跟我表叔年纪差不多，他们初中是同届，当年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应该是挺多人有印象。”
清晨去拜访，再从警员表叔那儿出来已是第二日午后，大刘警官把他的笔记本给我看，几乎没有什么太大价值，唯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表叔听我们谈到这事后凶悍的脸上露出惊恐的表情，直说那是“神仙显灵”，是“无常索命”，捞着我们在他家听了半天惊奇故事。
大刘呲了一声道：“所以我只记了这些内容，以前我只知道在刑侦大队动真刀真枪累人，没想到如今这深入群众也同样实属不易。”
我安慰道：“没关系，我们先去拜访老警员。”
镇上拢共就这么点大，老警员也不过就住在拐弯过后的另一条街上，他退休多年，如今家里已经只剩下他一个鳏居老人，子女都已去市里定居了。
他请我们进去喝茶。“那个啊……你们一说我就想起来了，当初那件事我一直觉得没那么简单的。我想向上面反映问题的，但是当时大家都忙着缉毒，渐渐地这件事就放在一边了。”
“不过当时我确实没往缉毒方向去想，你们今天这么提醒，我倒是真觉得有可能。”
我补充道：“我们接下来要去问那几个录口供的人，但我估计……他们当初就什么都不知道，现在要想起来怕是更难。所以我打算暂时从毒品走私这个方向切入，您知道这十几年来镇上这方面的情况吗？”
“据我所知肯定有。每年估计都有那么一两个人，跑了的。”老警员指了指南边，讳莫如深，但意思我们都懂。
“之前那几个人，其中有两个也跑了，现在估计也就剩下一个还留在镇上。”
绰号叫抹布的那个男人看上去将近四十，守着镇上唯一一家小卖部，他老婆去年生了二胎，两个都是女孩，他乐呵呵的，每天抱着老二去守门。我和大刘警官刚到他们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他正好坐在院子的藤椅上逗他女儿。
我们不得不打破这父慈女萌的和谐画面，直接上前表明了我们的来意。
“哦，你们是来问‘拖把’的事。”他听我们说罢，把女儿交给老婆并嘱咐她在外边看店，邀我们两人来到他家后院屋子里。
“拖把？”我和大刘疑惑地对视一眼。
“就是你们问的那个人，我们一帮人以前都叫他‘拖把’，跟我差不了几岁，他真名好像叫诸葛玉来着。那件事后我就没见过他了。”他把声音放得极低。
“关于那件事，你还记得什么细节吗？或者你知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去那里？”大刘追问。
他苦笑了声，“二位警官看起来也不是新上任的愣头青，你们以为呢？”
我微微皱眉，虽然对于他评价某些菜鸟警员是“愣头青”颇有不满，但的确，答案呼之欲出，年前破获的大案，和这个绰号叫“拖把”，十年突然人间蒸发的人，有着莫大的联系。沿着“拖把”这条线一路追索下去，不仅至少对于贩毒集团内部人际赃款流向的梳理有帮助，而且说不定可能他就是其中的关键线索人物。
我坐在大会议桌前整理今日几份走访材料笔记，并用电脑查阅硬盘比对一些省里带来的资料，大刘警官把人名、照片和社会关系都钉在展示板上，用马克笔一一连成线，以便我们头脑风暴，同时也可以避免有思维盲点出现。
“小刘警官，你怎么看？”他“啪”的一声盖上笔盖，正好将我从思绪螺旋中揪出来。
“大刘警官，难道没觉得我们的新线索已经出现了么？”
“诸葛玉。”
“没错，用设备连上内网查那个叫诸葛玉的人，只要他不是黑户必定在这周边县城有迹可循。”
3
“嗯，诸葛玉，籍贯西南x县x镇，25岁，自幼在邻县一所福利院院长大，18岁以前就读于当地职高，毕业后去省城打工，先后就职于几家玉石加工厂，后在x珠宝公司任职，几个月间便升任经理，后离职创业，如今是x股份公司董事。哦看看这个页面，x珠宝股份公司法人代表，诸葛玉。”
大刘警官笑得东北腔都冒出来了，“好家伙，他搁这写爽文呢？！”
我眉心一皱，摇摇头道：“不对，年龄对不上，如果十年前他失踪的时候和抹布年龄相仿，那么今年他就不可能只二十五岁。”
“而且我们一到镇上，首先就请抹布出示了身份证，他家庭和睦身体健康，没有必要在这些地方故意隐瞒我们。”
“看来只能去省城一趟了。”大刘说道。
在省公安刑侦支队安排的宾馆放下简单行李，去局里跟专案组组长打过招呼，就马不停蹄地奔向下一站，x珠宝股份有限公司，其企业工商注册地是市中心一栋前两年刚建成的写字楼。
……的中间两层。
我觉得没什么大惊小怪，以前帮上级走访一些金融诈骗案时，哪怕装修如皇宫般的离谱地儿都去过。但大刘警官倒吸一口凉气，哀叹道，“幸好只有两层，要是这一栋都是他的，我都想立马问问这究竟是哪里的生意这么好做，老司机带带我。”
我瞪了他一眼，告诉他公职人员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心里要有点B数。
但他潜台词说得不错，这个诸葛玉，说不定也正给我们上演一出“借尸还魂”的大戏。
在会客厅等了一会儿，以我的观察，这个二十五岁的年轻人，品味老道但不老套，既不像当下年轻人追求些时髦的东西，也不像被社会淘汰的老人故步自封。他整个办公层的装修、陈设都无一不显示他是一个极有品位的人。
我和大刘对视一眼，我估计他心里也咂摸着诸葛玉在警局内部留下的档案履历，要都是真的，那这个人的确非常复杂，光凭一些观察和浅尝辄止的访问，很难对他进行准确的侧写。
不一会儿他便来了，和室内装潢相称，虽然年轻，却在颌下留一些短短的络腮胡，我第一印象他是一个看起来颇有城府，经历丰富的年轻男子。
他上前来和我们一一握手，道：“二位警官好，鄙人诸葛玉。”
我往茶几前一坐，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证件，道：“警方公务，希望你全力配合我们办案。”
“拖把”朝着我俩微微一笑，手上也没歇着，游刃有余沏了一壶功夫茶，就这香味而言绝非凡品，价格恐怕不便宜。
大刘警官并没有从这觉察出什么，厚实的手掌捻起小巧的茶杯一饮而尽。山猪吃不了细糠，我心里翻了个白眼暗暗腹诽道，但此刻我顾不得提醒他这些细枝末节，要谨记毛爷爷的谆谆教导，把重点放在主要矛盾上。
我问他一些常规的问题，并且有意往他公司经营税务方面暗示，同时观察到他肢体放松，表情舒展。按理说如今的企业（并非我个人偏见，而是见得太多基本已成各行业潜规则）或多或少有些账面难说清楚，我们这回虽然就来两人，但相信以他十几岁白手起家的魄力，不可能看不出我们绝不是一般的公安干警。反而在我们表面放松下来，问他一些有关家庭情况的问题时，他的微表情和动作却暴露了他的紧张。
身为企业法人，这座城市近年来才崛起的年轻新贵，前途无量，对企业经济状况胸有成竹，却在家庭问题上露出马脚。莫非说我们想到第五层，而他其实在第十层。
“……反侦察能力很强。”大刘警官一边扶着反向盘，一边对我总结道。
“的确，好在我们这回并不是来翻他家底的，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其实没多大关系。只要我们能确认，在x镇失踪案内他不能够被完全排除在外，这就够了。”
大刘警官从裤兜里掏了半天，我皱起眉头正要说他两句行为不端，他把一个特殊材料制成的透明防伪自封袋递给我，转头对我一笑，比了个“哦了”的手势。
袋子里封藏的是刚才在杯壁上取到的，“拖把”的指纹。
4
省局毕竟是集全省上下警力之地，卧虎藏龙，许多人才大隐隐于市。
指纹比对这件事，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如今的人工智能仪器已经完全可以独立对指纹进行比对，误差率被控制在0.01%，之所以人工比对还未彻底退出历史舞台，必然有其原因所在。
曾舜晞就是这个原因。在省局的干警口中，他不仅是个老资格，更是个奇人。他实际年纪不过三十多岁，出生于优渥的家庭，但在边境的一线已有十几年的作战经验，甚至从第一年开始他就已经获得了一次三等功勋。
省局的警察之家里，有一整个壁柜都盛放着他的奖牌证书。它们并不辉煌，玻璃柜外往里看厚厚一层灰烬。玻璃柜没有上锁，一扭便开，我用手巾擦拭表面，上赫然写着“一等功勋”。
曾sir（这是港剧里学来的洋气叫法，因他是广南籍贯省局的后辈都是这么称呼他，我也入乡随俗）的办公室在省局内穿过篮球场旁边一座上世纪修建的二层小楼里。楼外杂草丛生，树荫如盖，如果不说这里还有几间办公室在用，我们定要以为这楼已经被废弃多年。
这都快二十一世纪三十年代，而这间走廊尽头的办公室却依旧是老式挂锁，我和大刘警官对视一眼，我敲开了门。意外的是里面的陈设就和普通办公室别无二致，再往里似乎有一间专门用于仪器操作的实验室。
曾舜晞就坐在书桌后，他戴着一副方框眼镜，手上端着的是一本《生死疲劳》。和我想象中的不同，在我这基层民警匮乏的想象之中，他应当冷峻沧桑，即便三十出头也该有一张刀刻斧钺写满故事的脸。可恰恰相反，他很年轻，我不知是否该冒昧地评价他保养得不错，可能是因为眼睛大又是娃娃脸的外貌特征，使得他显得比实际年纪要小。
“曾sir。”我向他敬礼，他也回之以礼。我这才看到他镜片下的眼睛，眼尾有道细纹，眼睛却炯炯有神，他看我那一眼，我仿佛蓦地被一把沙漠之鹰抵住眉心。
好在他没有过多说话，接过我们的材料就转身进里屋，让我舒了一口气。但我却注意到他左手后两根手指明显断了一截，截面处有令人不可忽视的疤痕。
一旁的大刘却饶有兴趣地打量起书桌旁养护室架子上的零件，听说曾sir在十年前最后一次战斗之后被鉴定为七级伤残之后就从一线退下，向上级申请了实验室一直投身于发明专利中。
“732公里之外Gran Sasso实验室的中微子们比光速快了60纳秒到达。”大刘读出了说明上的内容，“有意思。”
不一会儿，曾舜晞开门出来，言简意赅：“和十年前在公安备份的是同一个人的指纹。”我正要说感谢的话，却见他坚定地说，“虽然十年后的指纹由十年前生长而来，但十年前的指纹有问题，不是自然生长的，有被刻意修复的痕迹。但究竟是天灾还是人为，我还不能妄下断言。”
“那么就是说，那个失踪的‘拖把’和这个年轻的诸葛玉，我们暂且将他们分成两个人，按时间来看，‘拖把’代表的是二零一九年以及之前的时间，到二零一九年时，他二十出头；而诸葛玉代表的是二零一九年之后的时间，他从十五岁长到二十五岁。他们的籍贯、名字以及幼时的家庭情况是相似的，我们完全可以将其合并，但是问题就在于，他们的联系究竟是什么呢？”
随着我把整条脉络捋清晰，大刘同时在白板上连上线，打出一个大大的问号。
“改年龄？”大刘道。
“嗯，不是没有可能。”说罢我甚至瞧了一眼曾舜晞，他不就是保养得当的最好佐证么。
“况且这是可以解释的通的，他十几岁在境外做违法生意，挣了一笔钱，后来改掉年龄北上，用那笔钱白手起家，最终挣得如今家业。人有钱了，‘返老还童’也不是什么难事。”
“那这案子已经结了。”大刘笑了笑，但还是阴阳怪气地补充了一句，“不会这么简单的一件案子还要麻烦我们小花警官吧？”
“等等，”曾舜晞突然发话了，“你们说的那个失踪地点在哪里？”
我期待这位省局的天才之后能给我一个更好的答案，我说：“巴乃。”
这回我甚至不必着意观察，也捕捉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震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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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需要“拖把”的指纹或者DNA，于是这次曾sir和我们俩人一同踏上了去往巴乃小村的路途。
上回我俩过来，线索一直摸到诸葛玉那里，为了节省时间，匆匆把手头现有资料整理了一遍就返回省城，结果可供参考的非常有限，更别谈签字和手印原件。
再度返回县公安局，请客托关系的时间按下不表，我地毯式搜索了整整两天，除却他曾经托关系找了一份编制外护林员的工作之外，毫无收获。按道理来说，这个“拖把”失踪前当属当地刺头，公安局常客，不应该签名指纹手印一个都留不下来。
这时大刘匆匆开门进来，说：“福利院那边说，这个诸葛玉是十五岁那年一个暴雨夜突然跑到福利院门口的，他说他住在乡下，警察和毒贩火拼，他爹妈全死了。”
我看着手上那张简单的护林员登记表格，头疼不已。
“你们有没有想过从另个方面来思考？”曾舜晞突然说道。
“曾sir有什么高见？”
“我们现在的假设，是出于先入为主，认为他是贩毒团伙那边的证人。”
“你的意思是……”大刘饶有兴趣地转过头来。
“我有想过，”我抢先一步说出口，“如果他受到我们方面的保护，那他是谁的线人？如今贩毒团伙均已落网，那他的失踪不会只剩下一个谜。”
“那你有没有考虑过，如果那个牵线的人也已经死了呢。”曾舜晞突然说道。
办公室气氛降至冰点。
还是曾舜晞打破了沉默，他没有再根据我们的线索提问，而是转换话题道：“我们需要找到他曾经生活的地方。”
线索全断了，即便不甘心但也不得不承认如今没有找到任何人证物证，只能先听从前辈的安排。
从巴乃镇上到羊角山要经过大片热带雨林，公路网早就铺好了，但政府出于要兼顾护林的目的，路面并不宽，我们三人只能搭当地百姓的黑面的进山。
随着司机一路往山里开，海拔越来越高，气温也渐渐没那么高。大刘突然来了兴致，趴在副座的靠背上向曾舜晞问东问西。
“曾sir当初是不就在这儿跟缅甸人干架来着？”
他点点头，又摇头说：“大多数都不是缅甸人。”
曾舜晞意在言外，有时横亘在人面前的只有一根细细的线，它可以是国境，也可以是欲望、道德，但只要踏过就再难回头。
我们从上午出发，直到司机停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
“再往前就开不进去了，几位你们就在这儿下车吧。前边这条小路，一直往前走，一两个钟头估计就能走到山头上的屋子里，不过新的护林站建在别处，那儿十几年没人住，你们可得当心点野生动物，蚊虫叮咬啥的。”
我朝司机师傅道谢，三人一同往树林深处走去。
再往里，大刘突然发现有什么不对劲，蹲下身来拾起一小份土壤放在指尖撮弄，然后放在鼻尖嗅闻。
“你怎么了？”我不解地看向他。
“你没发现，这一片都是红壤吗。”
“是血。”曾舜晞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这回连我都震惊地蹲下身来看。
他突然冒出个狡黠的笑，“骗你的。”
我狐疑地望了他一眼，可看了半天，其实就是酸性的红色土壤罢了。曾sir这个玩笑太过分，但好像他说得又很悲凉。
6
终于到了“拖把”的住所，不出所料果然很破旧，从窗户到门楣，再到屋内的陈设，都积了厚厚的灰尘，四处角落也都是霉变和青苔的痕迹，有一间屋子甚至往窗外长出了一棵树。
除了多个天花板可以遮风挡雨，几乎完全不能住人，不过我们都预先带上了帐篷和睡袋。
我们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可能留存下指纹印的东西，曾舜晞带上手套，从背包拿出仪器开始工作。一直到深夜，他脸上终于浮现一丝笑意：“水落石出了。”
我焦急地凑过去看，他指出诸葛玉的指纹，手指稍稍移动，又指向刚才从抽屉的几个档案袋提取出的指纹，“是不一样的。但是走势可以这样……再这样改动，就会变成这样，十年之后，也就是现在也就会发展成这样。”
“所以照你的意思，诸葛玉和‘拖把’就是一个人。”
曾舜晞笑了笑，“我没有这么肯定，不过现在证据摆在桌上，你们要怎么去问他，是你们的事了，我这里的工作已经告一段落。”
大刘搭起帐篷，说要去外面抽根烟再回来休息，问我们要不要一起，曾舜晞摆手说他不抽烟，我则说：“走，引起山火怎么办，我监督你。”
一直走出去一段距离，我借着火光看大刘的脸，说：“他没说实话，至少……隐藏了一些东西。”
大刘笑了笑，说：“嗯。你打算怎么办？”
“目前只能去看诸葛玉那边怎么说了。”摁手机不停，趁着这回儿信号还不错，让省城的弟兄再盯紧一点诸葛玉，万一他得知了什么风声跑了那可大不妙。
大刘掐了烟，对我说：“走，咱们套他话去。”
“曾sir在干嘛？”大刘淫贱的笑脸出现在帐篷口子前，不得不说他这张笑脸有时还挺有用。
“写点日记，刘警官有事？”曾舜晞停下了敲打键盘的手。
“没事，就是我这会儿想起前几年去境外救援的事了，小花警官是干刑侦的，而且专管幕后，他不懂这些，想跟你唠唠。”
“我，”曾舜晞看了一眼窗外，那里一片漆黑，安静地只听见虫鸣，好像看到了什么一直盯着不放，但其实又好像都没有。“其实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就是待命、行动、撒网、收网。”
大刘点了点头，“所幸现在一网打尽，都结束了。”
曾舜晞似笑非笑，仍旧心事重重，“是，都结束了，都该瞑目了。”
沉默半晌，他复又开口，这回是他主动提起，“看你们俩配合默契，让我想起我的一个故人。”
“我最后一次行动，就正在这羊角山附近，他死了。”
“其实他可以不死的，其实很多人都可以不用死的，”曾舜晞轻声得就像说一个遥远的睡前故事，“他被灌了太多安非他命，受尽折磨，最后脖颈、气管、动脉都被生生掐断。”
“他总是救我。”
我和大刘都听说过，十年前巴乃特别行动队，因为一次暴雨中联系不及时判断失误，不幸遭到伏击，最后仍然惨胜。
“等回省城，这个案子彻底结了，去陵园看看他们吧。”我叹气。
7
证据确凿，我本打算立马向上级请求下令逮捕诸葛玉。大刘摇摇头，他说既然这件事有些隐情，曾舜晞给我们的不是全部的证据，这么武断可能会正中他下怀。
我惊讶于他如此粗中有细，的确，如果就这么把他抓了，有些真相可能就永远隐没在迷雾中了。
我们再次去了诸葛玉的珠宝公司，这回他早早待在会客室，我们一进门，他便把所有的进出门安全通道都锁上了。
“诸葛先生这是什么意思？”
他苦笑，道：“二位警官叫人盯了我一周，我也不是不知道，这样吧，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相信这一周二位警官肯定能把我履历查了个底朝天。”
“你既然如此有觉悟，上回怎么不说？”我一边警惕周围一边问他。
“上回那不是，侥幸心理，觉得二位这么年轻应该没那本事，”诸葛玉赔笑道，“这不是，我做点小生意，这道上肯定认识几个兄弟，跟我说那是小花警官查到我了，厉害得很。我就想这回肯定插翅难飞。”
“那你说吧，该叫你诸葛先生，还是‘拖把’？”我激他。
“都可以都可以，小花警官开心就好。”诸葛玉清了清嗓子，突然严肃道：“接下来我说的话，可能你们会觉得非常荒谬，甚至可能会用枪指着我，叫我闭嘴，但是我会说，这就是真相，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事情。”
二零一九年。
这年拖把二十五岁，因为同乡的利诱也跟着在境内外做点走私的小活，但他始终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于是在某一次进局子时答应了一位警官叫他做线人的要求，从此不仅能在警方得到一点钱之外，还额外托关系找了一份护林员的正经工作，既能领每月的死工资，也能在雨林里隐蔽活动给警方提供线索。
虽然有些危险，但是多数时间都不需要怎么干活，精准扶贫扶到老大难乡村，巴乃也因此网络畅通，拖把每天在山上护林所里打打游戏上上网也过得很舒服。
直到一个暴雨夜他听到了无数枪声，最后一次见到那位警官，他晒得很黑，身着一件东南亚常见的沙滩花衬衫，戴着条很粗的金项链，浑身是血出现在护林所外，说这里危险，让他跟着警方剩余行动部队离开。
可没等他走出一百米开外，只看到一道闪电从上至下劈过，他瞬时不省人事。
等到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变得更瘦更小，可雨还没停。他想回头找那位警官，但顾及所说的危险不敢回头，只好一直往村子，往镇上狂奔而去，挨家挨户地问现在是几几年。
一九年，是二零一九年。
“我发誓，我要是有一句假话，不得好死。”诸葛玉竖起三根指头，不仅是对着我俩，还透过我们对着背后墙上供奉的带刀关二爷。
我其实做好了准备，但也未曾料到是一个这样的回答，我心想曾sir肯定早看出来这码事了。
我问他：“然后你就去了福利院？”
“是。”
我把指纹对比结果拿出来，丢在他面前，“然后你自行修改了指纹？”
“找得地下刺青店，很痛，”他笑了，“我没想过再世为人这么痛。”
那个干不法勾当的边城浪子拖把已经死了，和其他人一起牺牲在那个暴雨倾盆的夜晚。后来的诸葛玉只是一个从福利院走出来的小孩，凭借勤劳勇敢和随机应变站在市场风口才终于在省城立足。我有找过经侦兄弟查过他，资产情况良好，暂时没有什么太大风险，就算他今后集团做大会出现这样那样的情况但也不是如今我该管的事。
“走吧，小花，该去结案了，”大刘抽了口烟，“不然你真打算抓他回去啊，就这剧情，怎么跟领导交代，我看还不如先跟中科院交代得了。”
“等等，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那个和你牵线的警官，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见过他警察证，不过他好像也没想隐瞒。”
“他叫肖宇梁。”
8
清晨五点钟。没有这个人。
从内网查到谷歌，这个人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除了一些明显不是他的同名同姓之外，完全找不到一丝他存在过得痕迹。
我又调动了海量的内部资料，手写照片录音录像，我不信人人都有智能手机的那个年代，他会不在任何地方留下印迹，就算是被刻意隐藏和删除我相信也一定会有漏洞。
“别找了，”大刘倒了杯茶推到我面前，“来看看这个。”
他把手机拿过来，是十几年前很红火的视频APP，早就不用的省公安官方账号在警察节发的一段vlog，里边展现了当时年轻警察们的风采，大刘正好把我们需要的一段截下来。
是两个年轻警官，帅气地对着镜头唱警方说唱（说唱来源于匪帮，但在这种形式流行化之后意义也就泛化了），具体内容是希望百姓不要被电信诈骗，以及diss犯罪分子，有些滑稽但无伤大雅。
右边那个俨然是年轻时候的曾舜晞，唱着唱着跟不上了，只是在笑，眼神一刻也不离开左边那人，我才注意到原来他眼角细纹如此明显。左边那个则从头到尾都在跟着节奏，还总是会有奥特曼的滤镜挡在身前，虽然有点幼稚，但不得不说确实很酷。
视频只有十五秒钟。大刘得意道：“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好好。开玩笑，这能证明什么？”
“推理，推理一下嘛。”
“我不想推理了，既然你说这是肖宇梁，那就当他是，我们来反推。”
“其实我们如今的谜题已经变了，曾sir，他想做什么？”
“之前我可能理解错了，也说不定，我们现在的选择，才是他想看到的。”
“你说的没错。”我叹口气，“其实我们已经没有必要再查下去了。”
“你难道不想知道真相吗？”大刘还是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涂画，“曾sir的目的，拖把年龄变小，肖宇梁的消失，你以为三者是否有联系？”
我点点头，“一定有。”
“那么你看，拖把提到了肖宇梁的名字以及和他的雇佣关系，曾sir提到了死亡的牵线人，死亡的故人，那么我们是否可以假设，三者为同一人。”
“那么，肖警官就可以作为一个连接点，将拖把和曾sir都连起来。”
我补充道：“接着我们可以继续假设，拖把的年龄变小这种特殊情况产生，是孤立的吗，以及是偶发的吗？”
“如果不是孤立的，那么曾sir肖警官也极有可能年龄变小或者干脆穿越时空；如果不是偶发的，那么始作俑者是什么，为什么？”
“想太多没用，不如跟我一起擅闯曾sir的办公室，说不定答案就在那儿呢。”
又回到那座二层小楼里，这回挂锁牢牢栓紧，大刘摸了两根钢丝才打开，里边的陈设和上次来别无二致。书桌上是那本《生死疲劳》，零件依然摆满了一架子。
我模仿他的姿势坐在桌前，打开书本，书签夹着那一页，“原来有一种爱情，是插在心上的刀。”原来曾sir也会为这种句子触动，我没多思考，把书合上放在一旁。
然后是他的平板电脑，开机，显示需要密码。
“曾sir的密码，也是我等能解读的么？”我扶着额头，“不然就试试这房间里会出现的提示，不行就算了。”
前后试了零件上的一些数值，都显示不对。
一会儿，我灵光一闪，把书打开，页码和行数，输入进去，屏幕亮了。
我点开他的日记，应都是近几天的记录，文字很短。
……
“第三千六百四十六天
在有限的生命里
保持浪漫。”
“第三千六百四十七天
师傅说
为谁拔第一次剑
就会和那个人纠缠一生。”
“第三千六百四十八天
你是使挽留之人
可你一个都挽留不住。 ”
“第三千六百四十九天
给时间一些时间
它会告诉你答案。”
“第三千六百五十天
要更勇敢
而非更完美。”
最后一段停在第三千六百五十天。
我正要说点什么，一直摆弄着零件的大刘突然开口：“小花，如果能够造出一个机器，让你超越光速运动，那你就可以回到过去。而且因为参数或者，离机器的距离，在效果上不尽相同。可惜啊，这儿没有，下回吧，下回我请你看电影。”
我只看到大刘的嘴一张一合，我意识到曾舜晞设置的密码，就是引导着让我来解开的。
距离他上一次启动时光机，他不小心还回拖把的时间，他回到肖宇梁身边又生离死别，已经十年。
“我们忘了很重要的一件事。”
“什么事？”
“我们说过结案就去陵园。”
9
大刘把车开上一百二十码，连闯十几个红灯，我们到达陵园的时候，空中只有鸟鸣，没有人在。
我们一排排墓碑摸过去，终于在无字碑群的一个角落，看到一张照片和视频那人长得一模一样，穿着笔挺的警服，笑得灿烂。
墓碑前放着一个像玩具的东西，我把它拿起来，才想起来，这东西外观是大古变身迪迦奥特曼的火花棱镜。
大刘把帽子脱了，端在手臂上。“他回去了。”
我愣了好一会才会神，“是啊，他又回去了。”
去往二零一九年。
大刘把那个十五秒的视频调出来，设置了循环播放，然后放在墓碑前。
“祝他马到成功。”
回去的路上不会那么急切，大刘也累了，车开得慢吞吞，在路上不停被鸣笛超车。
我困得要死，坐上副驾就昏昏沉沉睡去，我梦到在他不断地六道轮回里，歌舞升平，纵横四海，而他们只用相爱。醒来的时候眼睛酸胀，手一摸全是眼泪。
我转头说：“刘宇宁，刘宇宁。”
“我在。”
“如果他成功了，拖把会仍然在巴乃不会失踪，我也没有契机能遇到你。”
“别把结果当结果，我们这不是已经遇到了嘛？”他转头向我一笑。
刘宇宁说得坦然，“他只是用他的方式去直面世界。而我们也同样有自己的方式，和力量。”
我们看向前方，將沿着这条无止境的公路，不停歇地开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