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每个无聊的星期二下午,我都在我哥家过,我不去学前班,我哥不上课。
我哥很高,我从记事起就这么觉得,他站起来的时候像发芽葱,长长一条。
我去我哥家,他很喜欢我来打扰他,这样他就可以离开他的桌子,和我坐在客厅里看电视,周二下午电视什么都不演,放一个圆圆又花花绿绿的格子在荧幕上,我不是去看电视的,我来是找我哥玩的,他和我说玩什么我都觉得好,我都愿意跟着,我哥会从影碟机下面摸出一张游戏光盘,大声问我要不要玩,我说要,他就会很开心,佝偻着后背摆弄机器,光盘被影碟机一点点吃进去,他蹲在电视前面插游戏靶子,我姨不让我哥玩,他就只插一个,捋着线把靶子塞到我手里。
我不会玩,那靶子上的AB键和上下左右都太滑了,我玩马戏团,看我的小人在屏幕里跳火圈,那会儿还不懂什么8bit,嘟嘟哒哒断了线一样的游戏音效一出我就知道我要完蛋,每一次小人都会碰同一个火圈然后黑了屏幕,我那会不认识game over,但我知道这排小白字一出,这局游戏就结束了。
我没有长性,老输就不爱玩了,我哥在旁边支招,我说给你吧,你玩我看着你赢了就是我赢了。
我哥是游戏高手,从小霸王到影碟机他都玩得很溜,接过被我手汗打湿的靶子,他玩得聚精会神,我在一旁看着屏幕里的小人翻飞,我不用侧过脸来也知道他眼睛里亮着光,炯炯有神的那种。
我说哥哥我喜欢看你打游戏,我老输但是你厉害,看你玩比我自己玩更开心,我哥嘿嘿乐,我不知道这话他听起来是不是很受用,但他当时的神色很飞扬。
我哥家里有条大狗,细长的身子站起来一人高,可以把前爪子担在我姨的肩膀上,这狗是很小的时候就抱回来的,从小养到大,当初被我姨夫最后一个抱走因为它有一只眼睛是玻璃花,我问我妈什么是玻璃花,我妈说就是瞎了眼珠黑眼仁上有花纹,那狗长得很大,黑毛混着黄焦焦的杂毛,脾气也很大,谁来了都咬,后来我姨给狗拴在了门后,它时常把自己折成一块棱棱角角的阴影,卧在地上,不出声音。
有次我去我哥家,还是周二下午,但我哥不在,我姨说我哥升了初中,下午不放假,我坐在我哥那屋的板凳上,这个板凳我坐着刚好,手背后坐在上面像是我又在上课一样,但是我放假了,我的下午没有课可以上,我坐在板凳上又觉得不是那么刚好,我只能放半个脚掌在地上,要是全都放下,就要挪出半条大腿从椅子面上离开,水泥地坑坑洼洼的,我拿脚淌在上面会哗啦哗啦地响,我看见我哥的课桌脚下垫着卷边的一摞书,另一边垫的是两块破了角的红砖头,窗子被高高的地面挡着进不来光,看不清是下午还是晚上,那丢了棱角的红砖头看着也像棕色的冷发糕一样。
我姨不太爱让我去我哥那屋,尤其我哥在的时候,我趁着我哥不在,悄悄坐过他的床,他那么大一个人,床也大,我躺在上面闻到一股味道,我哥身上没有这种味道,我翻身那味道就会暗暗地飘出来,等我哥高中以后我姨就没再拦过我,我再去坐他的床也没有那种味道了,我哥会偷偷去上网吧,借着我来家里玩做幌子背着鼓鼓的书包去打游戏,我和我妈陪着我姨聊天,我来不是为了聊天,我觉得没意思,就只能看阴影里的那片狗,等着天快黑我哥回家。
我哥会按时回来,推门进来的时候狗会兴奋地站起来摇尾巴,摇两下就蹲回去不叫也不闹,我哥坐在小灯底下写作业,两条长腿叠放在小凳子小桌子下,我站在旁边看,题目全是小小的字,配着横七竖八的线在旁边,我哥很爱把他手里的涂改液塞给我,我拿着那东西它发出刺鼻的好闻味道,我学着我哥摇它,涂改液一瓶有半瓶是里面的铁疙瘩,嘎达嘎达随着瓶子上下地敲,我不知道为什么用这个还要摇,我没有问我哥,我觉得他也不知道。
后来我妈和我说你不要去坐你哥的床,他从小尿床最近病才好,我妈又说你不要去你姨家玩,你哥现在在很重要的时间段你不要去吵。但是夏天的我没有地方去,我哥家那么凉快我为什么不可以去找我哥?我自己去了,我哥和我姨在床上盘腿坐着,我姨拿一本厚厚的书,书上密密麻麻全是地址和学校,还有一串串扯不清的电话号,我哥佝偻着腰,在书上划来划去,见我来了,问我要不要玩游戏,合了书就去摸光盘,他穿一个长裤配一个白t,站起来的时候人很瘦,趿拉着拖鞋去按电视遥控器,我姨在床上坐着看那本厚厚的书叹气,借着窗外的阳光扣着小字读得很细很细。
后来我哥就走了,我妈说他上外地上学去了,我妈说我有一天也会去外地,我想外地应该不远,我哥每个学期都能回来那么外地就不远。
寒假我哥给我妈打了个电话,问我家早上有没有人,过了没两天我从屋里醒过来,走到外面就看见我哥坐在沙发上玩电脑,电脑的线躺在地上,接一个黑方的疙瘩,我迈过电线走到我哥跟前坐下,我又开始看他玩游戏,他卧在沙发下面,坐一个小小的凳子,还是佝偻着背,聚精会神地点来点去,我已经开始看不懂他玩的游戏,但不妨碍我了解他的战绩,我看他的脸猜这盘他输了没有,花花绿绿的屏幕配合着我大概也知道他有没有game over。
那几年我哥寒暑假都会在我家留宿一两天,做个短暂的停留再离开我家这个中转站,我哥家曾经的那片地方已经被推平了,我哥回家要再坐一段火车才行。我哥一边玩游戏一边和我说话,我哥说到了大学校园记得找对象,我哥说他为了找对象特意选了插花课,我问他那你现在有对象吗?我哥手下操作得飞快跟我说,别的男的也是这么想的。我看着他的侧脸反应了一会儿,然后开怀地笑了。
高三那年我在一个冬天逃课,我背着书包坐在2线公交车上,用手指甲扣玻璃上结的霜花,冰结得很硬扣下来会扎进指头缝里,嵌在指甲和肉之间不一会儿就化了,灰灰一汪水可以涂到玻璃上等它下一次再结成冰,我扣着扣着就看见我哥,他在站牌下等车,路过一个男生和我哥打招呼,我哥笑着和他点点头然后继续目视前方,逃课没有很开心,偶遇我哥倒是让我心里很快乐,尤其遇见我哥他身边没有女生让我更快乐,我早早地回了家我妈也没有问我为什么,我在屋子里坐着盘算如果一会儿我妈开口问我该怎么说,脑子想着想着就想远了,我跟自己说不怕,我今天悄悄见到了我哥。
放假我哥和我姨来我家玩,我妈在合计着帮我报学校,我考得很烂可能去不了外地了,我们坐在一块听我姨说她当时是怎么看书怎么填表格,我哥坐得老远和我挨在一起,那会儿我俩还可以紧贴着手拉手坐,但我已经不再叫他哥哥,我喊他哥,喊他小哥,但不再叫哥哥。他跟我说你要去个远一点的地方,要不考虑别的乱七八糟的要选你喜欢的,我姨在另一边跟我妈说,其实到了最后她也没帮上忙,我哥上的那个学校分数线比我哥的成绩少了二十多,我姨说最后表格是我哥填的,他选错了,但咱们也不懂,就只能这样了,我没听懂我姨的话,我问我哥你怎么没看懂呢,我哥乐了,我哥小声和我说你还别说我没看懂,我看得很懂,高出分数线二十多分进去就可以免一半的学费呢。我点点头表示听明白了,我听见我姨在另一头变得沉默。
大三那年在学校上课,回校的时候我哥来我家送我,说自己应该要结婚,日子还没定但就是今年了,我问我哥我能回来参加吗,我哥说应该是可以的,到时候你要是没放假我就把时间再往后挪,我看着我哥笑,我知道他在说笑话,但是还挺开心的。
他对象我没有见过,我哥结婚的日子定在了五四,青年节很土但很好记,我哥的婚礼我在上课,听我妈说婚礼办的不错,人也不算多,但很喜庆,我妈说我姨和我姨夫哭了,在角落抹了一把眼泪没让我哥看见。
我不认识她,她是直接闯到我面前的,我哥领着她到我家做客,我看着我妈和我爸对着他俩笑好像我才是那个陌生的,我坐在沙发上离他们老远,我觉得不自在但没有表现出来,我哥也没有看见我,他的注意力应该在她身上,我不用侧头也能感觉到我哥的眼神。我没有仔细打量她过,我看了她觉得心里闷,新娘子都这样吗?我猜应该是我的问题。
我起身去厨房和我姨唠嗑,我问她那房子推了以后大狗去哪了,我姨说卖了,她说那狗最后完全瞎了,脾气很燥地咬人,我姨说它是条母狗又没有抱过崽子,后来在我姨给它倒水的时候用它的老牙划破了我姨的胳膊,我姨说狗是让我姨夫牵着卖的,解开它的狗链子往清晨的狗市上走,路上那大狗很快乐,自己在前头领路,寻着味就去了。我说谁会买呢?买了干什么?我姨笑我,我老是问些蠢问题,狗去狗市能干什么,让人买回去吃了。
离开家去上学的前一天我哥请客,我们一帮孩子坐在酒桌上聊工作聊生活,我哥隔着他对象和我坐,我在吃了几口之后开始闹胃疼,招呼服务员要她上一个小份的米饭给我,我问屋里的哥哥姐姐们有人要分一口吗,她说给我一半吧我的胃好疼。我那会才真正地打量了她,我试着和她聊天和她说很火的1988,她说我们这代人应该没人住过半地下,那种房子她见都没见过,我和我哥隔着她相视一笑,我哥问我记得你那会儿老来我家找我玩吗?我说我记得。
回家路是顺路的,我哥和他对象和我一起走,送我到楼下之后他俩又夹着冷风继续沿着路回家了,我坐在床上,回想这顿饭的始末,是我想多了吗?她不开口说话的时候,看着好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