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警局旁边的工地上吊桥被风吹得摇摇晃晃,有两层建筑已经成型,耳膜被冲击钻的声音不断折磨,曾舜晞烦躁地摁上窗户,拧拧眉心,“把音乐关了”。 司机照做,眼珠透过后视镜瞄他,脸是方圆五里开外就能看到的臭,明晃晃写着别惹我,而我们毫不知情的主犯在二十分钟之后从警局大摇大摆地晃出来,当保安的面拆了根棒棒糖,用嘴一叼,挥手挤出一个贱兮兮的笑,“拜拜。” 谁他妈跟你拜拜,保安甩上值班室的门,送他两个字,滚蛋! 车门被拉开的时候紧跟着涌入嘈杂,肖宇梁从那双冒火的眼睛里看出来曾舜晞心情不好,迅速弓身钻进去,献媚地掏出另一根棒棒糖,“吃吗,从前台姑娘那顺手捞的,多一根给你。” 吃个屁,曾舜晞强忍怒意踢了踢前座的椅背,连余光都没赏给肖宇梁,“开车。” “今天还挺热,前几天还下雨来着。”街景一路后退,肖宇梁利索地脱下外套露出半截胳膊,曾舜晞抽空瞥了一眼,看见上面交错着深浅不一的淤痕,像被揍得不轻,心道,呵呵,活该。 车厢不算太狭小,理论上迈巴赫的最大卖点就是后座足够宽敞,肖宇梁却在曾舜晞低气压的直逼下冒出了汗,“那个,我说……我是说,你来之前吃过饭了吗?”曾舜晞的脸变得更黑,扭头飞过去一把眼刀,却被肖宇梁嘴角几乎凝固的血痂拦在了半空。 ……操。 “如果没吃的话,我可以给你做饭,抵保释金的债,怎么样?嗯……可能味道不太好,也肯定没王妈厉害,”肖宇梁越扯越远,见曾舜晞把手伸进西装的内侧口袋,控制不住神经的紧张,下意识绷直了身体,连语速都降下来,“至少,我对番茄炒蛋很有信心——” 单看肖宇梁的表情,不知道的人会以为曾舜晞下一秒就要掏出把黑星54,让子弹径直横穿他的大脑,然后血会和脑浆一起飞溅向右侧的窗户,他的太阳穴就会留下一个烧焦的洞口,呼呼往外冒着烟……令人遗憾的是,在曾舜晞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只衔着一块白手帕,“把脸擦干净。” 手帕一角有个刺绣的符号,肖宇梁没见过,但他能确定是个大牌——曾舜晞身上就没有一件便宜货。 “这手帕挺贵吧。” “还好,两千八。” “……靠!” 肖宇梁心虚地用它抹了抹嘴,有点羞愧,他差点以为自己就要交代在这,甚至想好了最后的辩白。 “你还是骂我吧,场子被查这事我有责任。”动动脚趾就知道跟曾舜晞告状的人能从新界排到尖沙咀,肖宇梁连他们的台词都想得到,什么“死衰仔”,“小烂仔”,“二五仔”,早听出老茧来了。 曾舜晞看样子有心情好转的迹象,他打开一点窗户让风吹进来,“骂你的人还少吗,差我一个?” “差差差。”肖宇梁把屁股挪过去,和一条狗就是没吐舌头的区别,“你跟他们不一样。” “我听说后天有批货——你也要去?——”曾舜晞没顺着往下问是怎么个不一样,话题峰回路转得像玩山道漂移,“别去了。” 肖宇梁一愣,没多久又露出死皮白赖的笑,“那可能不行。” 2. 肖宇梁的确是个不折不扣的“二五仔”。 三年前,他从警校毕业,刚入职在后勤处那领了一套新装备和办公用品,结果还没开封就被组织打包丢出来,包装成市面上最低阶的古惑仔——具体低阶到何种程度他不想再提,总之难以启齿——年轻的肖宇梁曾告诉自己,这是一项光荣而又神圣的使命,别管它有多艰难,多漫长和痛苦都不能轻言放弃,否则就是对这份崇高职业的亵渎。 尽管此时的他只想说,去他的崇高!去他的光荣!让那些躲在办公室里吹空调的老头们都见鬼去吧! 言归正传,起初,这位饱含满腔热血的警察同志只是在元朗的酒吧蹦蹦迪,跳跳舞,大半年没闯出名堂,离那场子的三把手都还差百八十层关系——直到某一天,他蹲厕所里抽烟的时候偷听来个八卦。 那就是,他最后的目标,曾家,有一个刚从国外上完大学回来,并且喜欢男人的小儿子。 顿时,灵光乍现,命运在冥冥之中为他指明了方向。 肖宇梁自认为很吃得开,不是瞎吹,他以前在学校就是女生堆里的香饽饽,甚至还有大一届的师兄给他递过情书,所以,去勾引一个涉世未深的年轻人真算不上什么难事——在他短暂的臆想里,曾舜晞就是个戴边框眼镜,爱读书的乖乖仔。 有些时候也确实挺乖的。只是有些时候。 餐桌上没喝几口的汤已经凉透了,曾舜晞面前是肖宇梁去厨房新热的一碗,他从沙发上仰起头,瞳孔在灯光折射下呈现出柔软的茶色。他望着你的时候眼尾是微微朝下的,再配上圆润的鼻尖,看起来就像只没有毛刺的刺猬。对外界毫无戒备,只有无辜。 “再喝两口就去睡,嗯?”勺子递出去前先用嘴吹两下已经成为肖宇梁难以纠正的潜意识,虽然因为曾舜晞慢吞吞的行为汤已经不怎么烫了——捧着碗的左手酸到抽筋,他忍住内心的抱怨,come on!你再这么磨蹭下去天都快亮了! 不过对这种无条件迁就的体贴曾舜晞向来很受用,他也不想睡,他想和肖宇梁说说话,“你知道,山顶有间餐厅——”才开口就被打断,“我不知道啊。” “……闭嘴。”曾舜晞怒气冲冲地瞪他,眼底亮晶晶的,“你现在知道了。总之,那里的主厨特别……嗯……怎么说……”肖宇梁好心给了点提示,“牛逼?” “对!牛逼——味道一流。室外还有个景观台,是个看日落的好地方——还有,露天的位置得提前好久好久才能订得上——” “哦,所以呢?”对他接下来的重大发表,肖宇梁似有预感,“你订了么?哪天的?”然后我们的最佳男主角就跟失忆了一样,自言自语地嘟囔着不太记得低头去翻手机,来来回回划,深挖出收件箱里餐厅发来确认预约的短信,“哦,找到了——看,就在后天嗳。你说巧不巧?” 巧,真他娘的巧。 “啊???那怎么办?”肖宇梁假装没看到短信发出时间就在昨晚,人生在世谁还没点近视,他长叹一声以表惋惜,“能改期么?” “改期要排到明年。” “也退不了?” “退不了,三千块押金,我预付的。”为了增加可信度,曾舜晞甚至替餐厅现编出一句极其脑残的口号:一次爽我约,终身别来约。 肖宇梁被逗得在沙发上咯咯乱笑。虽然他早就对曾舜晞的种种可爱一清二楚,但每次依然会感受到新的欢愉。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想,什么狗屁交易,无聊的任务,后天就算火星撞地球都阻止不了我——我要陪曾舜晞去吃那顿晚餐。 还剩最后一口汤,曾舜晞用偌大的眼睛牢牢盯着他,语带威胁,声音却软绵绵,“不去就分……”后面那个字含在喉咙口,被人用嘴又堵回去。 他的唇湿湿热热,上面留下一点汤汁,肖宇梁轻轻舔了舔,本想浅尝辄止,可是,还不够,远远不够。更强烈的渴望紧随其后。舌头一路探进口腔直到极限,曾舜晞颤着睫毛闭起眼睛,脖子在推力下不断向后仰去,露出极为漂亮的下颌线和喉结,像优雅引颈的天鹅——肖宇梁把手放在那里,能摸到蛰伏在浅表皮下疯狂跳动的脉搏。 就让它跳吧,疯吧。他不想停下来。 哪怕只是饮鸩止渴。 3. 「他已不再满足于按照常规及利用偶然的机缘来亲近这位少年了。他开始尾随着他,到处追逐着他。」 ——《威斯尼之死》 说句实话,当卧底太他妈累了。 如果没接这活,肖宇梁可能会是个刚抓了偷车贼、志气昂扬地从上司手里接过锦旗的小警探,奖金厚得塞不进公文包,屁股后面还跟着大把的追求者。或者当个混吃等死的巡逻警也不错,每天的任务就是上街查查身份证,扶老太太过马路,半夜把撒泼的酒鬼塞进车后排—— 总而言之,他能把生活过成千千万万种,也不会是像现在这样——十个月才敢偷摸着往家里拨一通电话,成天昼伏夜出,不是对骂就是干架,身上一堆小毛病和数不清的伤口,还要陷入“配合自己的傻逼同事演戏去应付另一群傻逼”的轮回。 没人知道他受了多少苦。 遇见曾舜晞以前,他都没怎么好好地看过太阳。 除了眉峰有些利,曾舜晞的长相和他那个阴鸷暴戾,动不动就把人丢进海里喂鱼的黑帮老爹简直天南地北。肖宇梁甚至怀疑过他是领养来的——不开玩笑。曾舜晞没有任何不良嗜好,单凭这点就让他成为曾家这条阴沟里唯一的异类。 肖宇梁跟了他得有大半年。剧观察,曾舜晞的兴趣包括晨跑、出海,还有打高尔夫和逛街——有那么一次,肖宇梁刚尾随他进了家小两层的商品店,眼神不经意扫到件破T恤的吊牌,不用人轰,当即就麻利地滚了出去。嗯,他认为小少爷的兴趣里还得再添上一条,烧钱。 时常,肖宇梁就站在街对面,等曾舜晞买完蛋糕,等曾舜晞陪家里人吃完饭,等曾舜晞从各种店里出来,再慢慢地跟上去。他把自己藏进拥挤的人群,小心翼翼,亦步亦趋,仿佛黑夜隔着那道无法逾越的鸿沟追逐着日光。曾舜晞啊,他想,可能不仅仅是他千载难逢的机会,更像是沙漠里遇到的水泊。或者海市蜃楼。 “我也有个提议。”三四月是春暖花开的季节,作为晚餐的回礼,肖宇梁想带曾舜晞去坐一趟双层巴士,“知道你怕晒,不坐露天的,我是说有顶的那种。从中环码头上去,直接就能到山顶。”他的嗓音总有种听不太清的黏糊,加上两个人贴得过于近了……曾舜晞的耳根有些发红。 “行不行?”肖宇梁不依不饶地追问,“再不答应我挠你痒痒啦!——” “行行行!”才刚碰到腰,曾舜晞就吼得地板为之一震,“怕了你了,给老子把手收回去!” “什么?你说什么?我耳朵怎么突然聋了。”肖宇梁笑了一下,完全没把他的反抗当回事,熟门熟路地把手从衣服下摆伸进去抚摸他的腰线,“明天四点码头车站见,乖乖听话,奖励你——” “滚!谁要你……奖励……”喘息渐渐加重,曾舜晞感觉到肖宇梁正在热气腾腾往自己身上拱,小腹,前胸,到处都是他点燃的小火苗,一簇一簇直达心脏。 ——太烫了。他下意识想要推拒,肖宇梁就握着他的手分开按到脑袋两侧,从相接的虎口曾舜晞感觉到略微突起的疤痕,突然就放软了力道。——那道伤口,是第一次见面肖宇梁为他挡刀留下来的。 也是曾舜晞以为的,命运的起点。 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肖宇梁早就在终点等待着他的到来。 5. 午后两点太阳最为晒人,肖宇梁路过一间教堂,传教的年轻人把宣传单硬塞过来,打开,首段写着“地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他默读两句,有些不屑地笑出声,把纸条揉作一团。屁话连篇,哪有什么神啊,这人间叫苦不迭,也没见上帝伸过手渡谁出业火。 但是,如果,他是说如果,世上的确存在让人们歌颂称道的东西,或者真有那种至善至美的灵魂——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16.1153-208”用特殊暗号编辑的短信显示已送达,肖宇梁拗断那张电话卡扔进了下水道,换回原来的号码,和曾舜晞对话停留在“一会见”。 他们还能有“一会”吗? 空荡荡的废弃仓库里打个喷嚏都能飘下石灰雨,肖宇梁叼着烟的手在抖。不怪他,这是三年来只负责收集边角料的怂蛋第一次参加大行动,以及人类面对危险的恐惧是种本能。——整场交易安静得很诡异,阴婚都比这热闹,他屏住呼吸,焦灼得像烟屁股烧了手指,眼睛于暗处死死盯住门口,五次三番都忍不住想要大喊大叫——操!!人怎么还没到??!! 听见第一声警笛的时候,肖宇梁几乎是立刻向后退了两步,再两步,周围人很快意识到不妙,“操!有条子!!——”“妈的!是不是有鬼?!”“快跑!——” 跑?该跑吗?还是不该跑?两派人马早就四下散开各寻出路,肖宇梁一时间竟不知道何去何从。跑,他就要做回那只阴沟里的老鼠继续过见不得光的日子。不跑,他就能回到正常的生活——那里有他的家人,他的狗,他的朋友……还有一眼就可望穿的鲜活的真实。没有谎言。 可那儿没有曾舜晞。 警笛声越来越响,肖宇梁却在原地挣扎陷入两难,还没等他抉择,从不远处蓦地蹿出个人影冲他喝道,“死差佬!我就知道是你!”和声音同时发射的是一枚子弹——尽管电影里反派开枪前总是犹犹豫豫还有一堆废话要讲,但现实是没人会给一个小配角死亡缓冲期。肖宇梁根本躲不掉。 “砰——” “砰砰——” 一声在前,两声在后,一共三声枪响。他让一股巨大的冲击力推倒在地,奇怪的是预期的疼痛并没有降临。碎石灰被扬起来,扑簌簌地落进眼睛引发短暂的失明,幸好听觉还在。他百分百地确定那是曾舜晞的声音。“你个蠢货!为什么不跑?!” 是,他是蠢货,他早就该跑了。 “你怎么来了?!你还带枪了?妈的,你还会开枪?!——有没有受伤?!”肖宇梁爬起来,抓住那只颤栗的手,忍住刺痛反复眨着眼睛试图看清他的模样,可只是徒劳。“说话啊!——” “没事,我,我没事,枪我学过一点——”曾舜晞的脑子很乱,他努力不去看被自己射中的那个人是不是还活着,是不是还会站起来。一直以来他都被曾家保护得很好,干干净净,没有案底,和任何脏事坏事都不沾边。可就在刚才,他可能……杀了一个人…… 没时间想这些了。 “肖宇梁,我们走,现在就走。” 曾舜晞拉着他,握紧手里的枪,像是铁了心要突破重围,将他们从这片荒芜的废墟中带离。 警笛声声入耳,犹如战斗前孤注一掷的号角。 而远方,巨大的太阳正在缓慢下沉,向地平线坠去。 6. 曾舜晞小时候就见过很多价值连城的宝贝,比如蓝宝石,翡翠玛瑙。他也有过各式各样阴暗的人生体验,比如八岁目睹父亲砸碎啤酒瓶扎进别人的喉咙,比如十岁亲眼看着母亲跳下阳台。血腥、暴力、恐惧、孤独,这几样东西构建出他的整个童年。事实上,认识肖宇梁之前,他都没经历过什么好光景。没人会喂他喝汤,没人会说要给他做饭,也没有人会带他去坐双层巴士。 虽然那是个甜蜜的陷阱。 急速吹进来的风像是呜咽,漫长的盘山公路没有尽头,子弹从后面接连扫射过来留下一排排弹孔,有一颗甚至打穿后窗玻璃贴着他的头顶飞过,“操!”肖宇梁被逼急了,捡起脚边的枪予以回击,多可笑啊,从警校学来的本领如今统统奉还,他想,很好,现在“肖宇梁”终于不再寂寂无名,而是人尽皆知的大反派了。 有辆车逼近身侧,方向盘向左猛打擦出一连串火星试图逼退,曾舜晞在撞击后皱了一下眉头,伸手向右侧探过去想要抓住点什么,“宇梁……” “嗯?”肖宇梁还没从刚才惊心动魄的枪战里缓过神来,刚转头就听见几声急促沉闷的鸣笛,抬起眼,一辆重型货车正向着他们飞速驶来—— “小心!”—— 剧烈的颠簸中,他只来得及触碰到曾舜晞的手指,随即分离。 苦难面前人人平等,我们生来平凡,也将归于平淡。 肖宇梁没昏过去,四周到处都是碎玻璃和飞扬的铁屑,他回想起刚才是怎么被警车一路赶上盘山路,又是怎么为了避让逆向的货车冲出护栏滑下山坡。胸口很疼,像是断了好几根肋骨。肖宇梁喘了几口气解开安全带,然后在逼仄的空间里把手伸向曾舜晞的方位喊着他。 “阿晞,阿晞?” 脑袋被弹出的安全气囊挡住,曾舜晞的神志还算清醒,轻轻嗯了一声。 “找到了。”肖宇梁寻声摸到他的胳膊和腰,笑得像个白痴,可下一秒,却顺下来一手的血,笑容顿时僵在脸上。 遍地的山花俨然已开到烂漫,身体轻飘飘就像躺在松软的草坪,曾舜晞被肖宇梁拖出来的时候,看见了这一大片的好春光。 不知道是不是子弹飞进了他软趴趴的内脏,不怎么疼,肖宇梁还把外套脱给他了所以也不太冷。 “警察很快就会找到这,真的,我有把握,我们把子弹取出来就能好。”肖宇梁双手交叠摁住他腹部的伤口,根本没用,温热的液体还是不断从指缝流出来。他也不敢太用力,他怕弄疼曾舜晞。无助和自责快要把他逼疯,他跪在那里,只求多一点时间。“你看看我,跟我说说话,对了,忘了问你,餐厅的预约还有效吗?” 曾舜晞笑了笑,感觉到有什么粘稠的东西跟着一起被咳出喉咙,“早过了……” 肖宇梁用袖子给他擦嘴,“没事,不就是明年么,等得起。——我发誓,再也不放你鸽子了。” “嗯,你别哭了,好丑……” “我没哭。”肖宇梁听话地迅速擦了一下眼睛,“我在想给你做饭的事。” “……做什么好吃的?” “都行——其实我会做很多菜,还有,我妈的厨艺也不错,改天介绍你们认识——”肖宇梁握着那双满是血污的手,如往常般放进掌心里揉搓,“她一定会很喜欢你。” “是吗?” “是,必须喜欢,就是,事先声明啊,她有点唠叨,能跟你东拉西扯好几个钟头——还有我爸,肯定会拉你看他写书法,还有我哥,他最烦人了,不说他——总之你要做好心理准备。但是,晚上的时间必须留给我。” “好……”曾舜晞仔细听着,露出向往的表情,他突然好像离那些离柴米油盐很近。在那个俗世里,他们一起去超市采买,顺道选几套新碗筷,他们一起做饭,然后并肩在沙发上看一场电影……没关系,还有机会,他才二十三,听上去好日子才刚刚开始,还有大把可以挥霍的光阴。 他看着肖宇梁,想说些什么,比如你真的很不会说谎,比如其实我一直都知道你在骗我,但我就是个心甘情愿被你骗的傻逼。可他张了张嘴,最后只问他,“肖宇梁……你快乐吗?” 我不要你的亏欠,我只要你快乐。 所以和我在一起,你快乐吗? 7. 其实,肖宇梁是感激这份苦差事的。它就像一座被架在两个世界之间的桥,有了它,他才能淌过千山万壑走到曾舜晞面前。 你快乐吗? 多么多余的问题啊。肖宇梁不想回答。 天色渐渐昏暗下来,整个山峦被镀上一层浅浅的橙红光晕,打在脸上,映进瞳孔,日落美得像个幻觉,如果可以,他想一直都活在此时。肖宇梁曾为自己撰写过多个版本的结局,或圆满或悲情。设定无一例外都是正派。但他忘了想成为正派就必须为了世界牺牲掉一件东西——亲情、爱情、或是自己。 只有反派会为了一个人让全世界陪葬。 肖宇梁突然觉得自己活得很窝囊,对不起父母,也对不起曾经匡扶正义惩恶除奸的梦想。他所有的贪生怕死,所有的举棋不定,都只因为曾舜晞。 他就是那颗长夜里唯一能照亮自己的启明星。 “给你唱首歌吗?”肖宇梁找回掉落在附近的那把手枪,拔出弹匣确认还剩几发子弹,然后他把曾舜晞抱起来揽进怀里,像哄小孩一样轻轻颠了颠,“想听什么?你最喜欢的那首怎么样?” 曾舜晞阖上眼,点了点头。 “越日夜,风依稀,点起这烟气 月亮旋转升起,翩翩于废墟 假使,世人说再不登对……” 肖宇梁自顾自地唱着,尽管他找不着调,那被烟酒熏泡过的嗓子也抖得像个九十年代五秒就卡一次碟的CD机,太难听了,曾舜晞没好意思说,甚至还很给面地合了几个音。 “那烟快吹散,你匆匆抱我如痴醉 累若累,一起追,抹去你空虚 如难忘,你别要将我划去……” 歌声最终一点一点湮没,虚无地消散在空气里……他没多少力气了,眼皮越来越沉,凭本能地朝肖宇梁的怀里窝进去,那儿暖烘烘的,像个巨大又柔软的蚕茧将心脏包围。好困,我想睡了,他说,耳朵迷糊地听见肖宇梁在问,要不要给你一个晚安吻? 要。曾舜晞点点头,高高地昂起脖子。一片绯色的晚霞里,他始终看着肖宇梁的眼睛,已感觉不到痛,浓烈的甜蜜取而代之,从四肢百骸和血管中爆裂,迸发,它们化作一条条永不停歇向前奔涌的溪流,最终汇向月光下那片漫无边际的温柔海。 他拼尽全力,紧紧地贴近那张脸。 “晚安,肖宇梁,晚安。” 上帝终是把手伸向了人间,仁慈地抚平紧皱的眉头带走苦难,肖宇梁往上看,黎明将至,再往上一点,就是万里晴空。快乐吗?他问自己。是的,快乐啊,这么难能可贵的奢侈品,他也拥有过。 天就要黑了。 “走慢点。”他最后一次俯身吻向曾舜晞的眉心,鼻梁骨中间,虔诚得如轮回前留下印记。“等等我。” 脸上扬起个愉悦的笑,肖宇梁举枪对准汽车的油箱,坚定地扣动了扳机。 然后,他撒开手,头也不回,跟着他一起轻快地迎向那阵夜风—— 破蛹成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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