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城路整条街都是做小本买卖的,早餐铺、烧烤摊、二楼一家清真糕点房,紧挨着一家弹棉花的,再往东是老发廊,早晨一字排开敞着大门做生意,从清晨到半夜,短短的一条春城路总有在营业的商铺。
肖宇梁给自己盘下的小铺面就在发廊楼下,他早几年前在春城路附近给人卖短工,哪里装修就跑哪里,给人刮大白、安窗户,淡季就靠老主顾过活,入秋给人检查暖气,清洗地热管道,有时别人家里跳闸了也喊他,下水堵了也喊他,总之什么活都做。这些年像他这样站大岗的人变得越来越少,年轻的更不剩下几个,靠着踏实肯干他攒下一笔积蓄,用这一份薄本租下间小门小户,想着以后也能像做正经买卖的那样可以有个小窝。
这间由车库改的小铺子采光很差,长方的户型窄窄一条,和医院的走廊比起来也差不了多少。最里侧墙上有一扇极高的小窗户,从外面看很像是什么小苍蝇馆的后厨排风口。
但那是肖宇梁的第一间小屋,即使昏暗狭窄他也很喜欢,他给屋子简单做了个隔断,在中间安一扇滑门分成内外两间,外面的厅白天干活,里面的屋晚上休息。怕平日里没个动静,他又花了大价钱在紧挨着隔断的地方放了一个水族箱,养上几十尾血鹦鹉,平时开门做生意,隔老远就能看见他的屋里一片红彤彤的游云。
而且此后的许多年里,水族箱前总有肖宇梁站着的身影。
搬进来的第二个秋天,隔壁变成了一家辅导班,那年教育的风口很紧,学生老师都和做贼一样流窜上课。隔壁不到上课点不开门,学生们只能在约定好的时间里一溜烟钻进半开的卷帘门。上课时门还要落下来假装屋里没有人,一直等到半夜先由一个学生望风,觉得安全了再让其他的学生四散离开。肖宇梁并不在意这些,他照旧每天干活。
他要紧着去提醒老街区里的居民赶在供暖前检查暖气片,七楼新搬来的一个哥们要他帮忙在阳台装一个置物架,最近还要琢磨着自学一点木工活,每天忙得脚打后脑勺。但事总有例外,有个隔壁补课的学生总是来得很早,来的早隔壁又不开门,那个学生就假装在公交站等车,就这样不知在外面等了多久,才让人发现外面有这么一个冻坏了的小孩。
秋天的雨一场寒过一场,天又起了风。肖宇梁那天蹲在门口给大门按挡风的棉布帘子,远远看见道对面的站牌下站着个学生,他看着那个学生眼熟,猜测他大概是来隔壁补课的,想了想便招呼他,“来!来屋里待一会儿!”他冲着对面喊那个学生。顶着雨,学生三步并两步跑过马路钻进他的小屋里,一进来人顿时就暖和了。
“是去隔壁上课的吧。”他这样问。
那个学生支吾了下,搓着手点了点头,“是。”
“上学也好辛苦,还要东躲西藏的。”他冲学生笑了笑。
学生站在他身后的过道仰着头看他把最后一个铁环套到杆子上,回头往屋里看了一看,“哥,我待在这里不耽误你做生意吧。”
“没有的事。以后你来早了就直接推门进来,等上课了你再过去。”肖宇梁踩着小凳转过来冲他挠头,“叫什么哥,叫叔。”回过头的一瞬快速扫了一眼屋子。
平时忙忙碌碌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这会儿进来个不曾来过的角色,他再看他的小屋,忽地有一种陌生感。
屋子里好乱,地上到处是油漆印子,靠墙一侧堆满了瓦楞纸包着的大玻璃,破手套、破刷子就丢在台面上,角落里一堆瓶瓶罐罐,大小的机器堆在一起……学生一身蓝色的校服背一个浅色书包,显得屋子里的颜色更暗下去。他弯腰搬起小凳时闻见屋里一阵阵的油漆味,心里没由来的觉得心虚,后悔自己一个老大粗怎么张得开嘴要学生仔进来坐坐。
学生走后他赶紧简单的收拾了下,把盛了半杯子烟屁股和半杯子水的八宝粥罐子丢到外面,大瓶小瓶的胶水收到最下层的抽屉里,手里忙着心里愈发毛躁起来,他头一回觉得自己这个小屋拿不出手,感觉屋子里各处都脏兮兮的,各处都有干不完的活。
但的确有很多事情要他忙活,要里里外外地来回走,他还要把刚到的彩色玻璃搬进屋,清点一遍用完了的油漆然后重新订货,给架子上钝了的刀片收拾出来处理掉,角落里的灰要擦干净,再把电焊用的一大捆线连同机器一起塞进去……
第二天学生也是早早地到了,大大方方推门进来和他打招呼:“叔叔。”
他讪讪地笑了笑,有些迟来的拘束,好像学生是主他才是客,撂下手里的活肖宇梁进屋洗了把手,才想起来昨天自己光顾着干活忘了给学生找个地方坐,赶紧拿了把塑料椅子送到厅里,“坐。”他在窄窄的过道里侧身给学生让道,学生眨着眼睛说谢谢,从他身边挤过去,坐在了大水族箱边上——厅里也只有这么一处空地能待着。
“客厅里挤,不嫌弃可以去里面坐。”肖宇梁指了指屋里。
“好哦,谢谢叔叔。”学生很快被他那一缸鲜红的血鹦鹉吸引住了,他正轻轻敲鱼缸叫鱼群过来。
之后的日子像当初约好了的那样,学生来了就先上他的小店里坐坐,肖宇梁也像以往一样手脚不停地忙活,学生坐在角落里看他一会出去又进来,一会蹲下又站起来,于是也站起来左右晃晃。卧室的墙上贴满了他的书法大作,乍一看像是墙里封印了什么鬼怪似的满眼都是佛经,墙下一张窄窄的长条桌上散着一摞宣纸,毛笔和墨水瓶都插在一个大桶冰淇淋盒子里。紧挨着是一张床,床尾的小桌上摆了一台轻薄笔记本,上面压着一本蓝皮的《观赏鱼养殖与疾病防治手册》。
学生问他,叔叔你怎么什么都会啊?他就回答,喜欢自然就会。
学生又问他,“叔叔你会不会养乌龟啊,会养鱼也能会养乌龟吧。”
肖宇梁放下手里的胶合板在门口摘下手套掸了掸身上的灰,走到房里给学生倒一杯热水,说:“不知道,但是应该能养活。”
“那正好我有只巴西龟,不吃不喝快一个月了,给你养要不要。”学生接过杯子捧着手上。
“我不要。”肖宇梁笑着又出门了。
熟悉了以后他们变得话多起来,学生经常在他的屋子里摸来摸去,他刚放下的玻璃刀学生也拿来看看,走过不小心碰掉的扳手学生也捡起来颠颠,刚卸下来的螺母也挨个戳戳。
“诶,脏!”他总是这样说。
“我觉得好玩。”
“好玩什么好玩,划坏手就不好玩了。”
后来没课的时候学生也会来找他玩,就像是回了自己家一样,学生进门的第一件事就是学着他的样子在鱼缸面前站一会,在四五种鱼饲料里翻到绿色的那袋,捏出一捏撒进去。学生每次喂鱼都会想起来叔叔第一次教他时说的这句,“每次喂一捏”,学生把“一捏”这个计量单位狠狠地记下了!看着小鱼吃完,学生再走到卧室的长桌旁去看他的乌龟,当初根本也没管叔叔同意不同意,他就是把小乌龟送给叔叔了。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会坐在床上学习,累了就看看叔叔在干嘛。肖宇梁有时候在屋外焊铁架子,有时候在屋里对着电脑学木匠活,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外厅刨木头花。学生看他刨木头花也总想伸手试一试,他就抬起胳膊肘来搪,“小心手!”如果学生再说要试一下,肖宇梁就会生气:“再这样就别来了。”学生给他说得大眼睛眨巴眨巴不敢出声,背过身去贴到水族箱跟前冲里面的小鱼指指点点,小鱼以为他的手指头是鱼食,一大群啵啵地游过来隔着玻璃吃啊吃。“再这样就别来了!”学生学着他刚才的语气小声冲小鱼嘟囔。站了一会儿,又挪过来贴在叔叔身后黏黏糊糊地要玩一下。
他们没有问过对方的名字,但学生从书法的落款里看到叔叔叫肖宇梁,他也在学生课本上看到学生叫曾舜晞。
肖宇梁在心里悄悄重复过学生的名字,曾舜晞、曾舜晞,但是他觉得那个名字离自己好远,好像并不属于眼前的这个小孩儿。早在他不知道学生名字的时候,他就喊他小孩儿,好像那就是他的名字。还是小孩儿好,小孩亲切,他这样想着,伸手去揉学生的头。
更多的时间他们都是这样度过,在一间屋子各干各的,出门的时候曾舜晞会喊上一句“我走啦!”,肖宇梁就回一句“好好听课”。但是那一天,那一天小孩儿说什么都不肯走了。
当然也没有真的说什么,就是那一天肖宇梁忽然发觉小孩儿最近不叫他叔叔了。那一天肖宇梁去揉学生的头问他你怎么没大没小的。学生没有像以前一样叽叽咯咯笑个不停。那天曾舜晞很安静,很乖巧,他仰着头不发一语地看着肖宇梁,然后把自己的手盖在他的手上。肖宇梁看着他,抽出手捏了捏他的脸,重新坐回床尾的电脑面前没有继续说什么。
天完全地黑了下去,学生没有要走的意思。
外面的路灯灭了下去,学生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
过了很久,又或者只是一小会儿,肖宇梁听见学生从床的另一侧爬过来,他感觉到那孩子靠在他的背上,他僵住,又放松下来。
“我给你背心经啊。”他说。
曾舜晞记得自己刚进来时看见满墙佛经的那种震撼感,他当时打趣地问过:“你信佛啊?”他记得肖宇梁回答说:“就是练练毛笔字。”他在这里待了太久,久到他记得每一句对话,久到他背下了墙上的心经。现在他一字一句地背诵着,黑暗里他仿佛能看见墙上的字的位置。很久之后他才意识到他们两个都错过了应该开灯的黄昏。
但那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
肖宇梁欠了欠身走出卧室走到门口,这几步他走得很沉,卷帘门落下来的声音今天格外震耳,他蹲在地上摸到铁扣,扣了两三次才把大门关严,落下防风用的棉絮帘子,然后折返回卧室。
“揭谛揭谛,婆罗揭谛,婆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学生已经背完了,他背得很顺,嗓子很干。
肖宇梁跪在床边握住曾舜晞的手腕,他粗糙的指腹在曾舜晞的脖颈上细腻地揉搓,黑暗里电脑屏幕幽幽的光照进床里,屋里很静,只有几十尾血鹦鹉在水里快活地穿梭。
整个冬天他们都挤在那一间小小的屋子里,曾舜晞替他买了一卷烫金的长轴赖着他要学写毛笔字。他会赤着脚站在长桌旁,叔叔会在后边握着他的手教他执笔,两个人紧紧地站在一起。暖气足了之后小孩儿就不爱穿鞋,肖宇梁的视线总能看见小孩儿红红的脚跟。
半弓着腰写上三五个字曾舜晞的额头上就已经冒了一层细密的汗,他啃着下嘴唇,晃一晃腰然后躬身继续写。肖宇梁看他认真的样子觉得可爱,搂着在他身后轻轻地晃呀晃,曾舜晞给他烦的直戳他他在后面也不说话,隔着曾舜晞的卫衣亲他的肩膀。晃到曾舜晞摇着脑袋喊“真的好热!”才肯放手。惹小孩儿炸毛是肖宇梁现在的人生里最大的乐趣。
曾舜晞的春季开学来得很早,开学之后他就很少来了,就这样断断续续两处折返了一个月,从某天开始他就再没出现过。
那天早晨肖宇梁照旧去早点铺子买饭,回来的时候曾舜晞没有像往常一样在屋里等他,放下早点他久违地听到了水族箱里氧气泵咕噜噜打气的声音,他走过去看到水面上浮着一条圆滚滚的小鱼。不知道什么时候,那小鱼似乎死了很久。肖宇梁没有特别放在心上,拿网兜抄起来径直走到卫生间,“咚”丢进去,按下了冲水马桶。
天暖了以后肖宇梁忙了起来,整个冬天的积雪压垮了街上老药店的招牌,他要做的事情有很多,生活与他而言没有什么时间细琢磨。就是偶尔夜里会失眠,他会安慰自己白天活干得还是少了,明天忙起来就都好了。
囫囵着一直过到五月,那段时间他很少待在店里,有活就外出干活,没活就到隔壁县的老师傅家学做木工,甚至去以前站大岗的地方和人蹲着打扑克。没有人守在店里,一箱的血鹦鹉最后都魂归马桶,空留一个水族箱在原地。在这之前的很多个晚上他都站在水族箱旁看它们游来游去,人说盯着鱼群游动会让大脑放松,他想,说这话的人是放屁。
天暖了以后他卸掉了门口的挡风帘子,睡不着的时候就推门出去抽一颗烟,他那时想:十几年前我也像他那么大,穿一套军绿上衣,脚下蹬一双胶鞋,在村里四处给人打工,头一回到工地上去跟着老师傅搬沙子,和水泥,我当时想的也是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是呀,日子不能这么过下去。
他铁了铁心打算不再去想以前的事。
曾舜晞是半夜从床上爬起来打车去找的他,他穿着第一天在肖宇梁这过夜之后穿走的T恤,肖宇梁夜里醒来抽烟,看见他眼圈红红的站在店铺外面。
“门没关。”他像第一次喊学生进来一样。
小孩儿比之前瘦了许多,脸上的肉也消了下去,那件破T恤在他身上松松垮垮的,两条裤管里像是空的。瘦了,曾舜晞瘦了,他这样想着。手里的烟没有来得及点燃,曾舜晞走到他跟前紧紧地抱住了他,他把头埋在肖宇梁的身上,嚅嚅地喊他叔叔,抽泣着说我忘不掉你,进而去吻他的唇,去牵他的手伸进自己宽松的睡裤里。
面对一双炯炯的眼睛,肖宇梁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他很早就意识到他们之间其实是陌生人,他把感觉交给本能,顺从地应和着身下的小孩儿一次次的开口索求。他们激烈地做,撕扯地吻,他听见小孩儿破碎的呻吟里告白着一个17岁孩子的真心,然后在高潮里结束他们预想中的那个以后。
肖宇梁比曾舜晞更明白,明天以后,就不再有以后。
那年的四季早就过去,而此后的许多年里,水族箱前总有他站着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