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度开始下降了。
我点起一支烟,哆哆嗦嗦地躺在沙坑里。尼古丁能起到短暂的安神作用,但即使我用仅剩的保温毯盖住自己,又用大面积的沙土遮盖身体,仍然无法抵挡那种渗进骨头缝里的冷意。
这片区域已经属于戈壁了,植被稀少,起不到控温的作用,昼夜温差极大。很快我就感觉到皮肤表面被冻僵了。大部分的装备都在沙漠里丢掉了,我只剩下这些东西可以御寒,眼看着最后一根烟燃到尽头,我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我盯着天空,那一刻,大脑是完全空白的。
这次真的要死了。我,吴邪,半年来经历了大小几百场的绝地求生,自以为已经修炼出了一副百毒不侵、顽强如蟑螂般的金刚铁骨,没想到最后要光着身子,冻死在这沙漠里,就好像身经百战的常胜将军,最后被鼻屎噎死了,真是何其讽刺。
阿宁躺在我的身边,三个小时过去了,我们没有任何的交流。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已经冻死了,我听不到她的呼吸,魔鬼城的风声太大,像是鬼哭,在夜里显得格外恐怖。我开始胡思乱想,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我居然和一个漂亮女人躺在一起,对于很多男人而言都不算太坏吧,除了我并不想死。
我哆哆嗦嗦地闭上眼,不由得想,闷油瓶他们现在应该还在找我们的路上,如果他第二天到达这里,看到了我的尸体,不知道会做何反应。不只是他,三叔,所有人都会看到我的尸体,他们会不会后悔不把这一切告诉我?
我模糊地想着,一种报复的快感油然而生。这时候我的手脚已经完全冻僵了,意识逐渐变得很困,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已经感受不到我自己的身体了。
这把真的死了。我心里说。没有任何办法能阻止死亡。我不由自主地开始笑,眼泪从眼睛里流出来,很快我也感受不到这些凉凉的水了,我的脑子开始被风吹得麻木。
“好了,这一条过!小晞,小晞,起来了。”
我是被一阵很嘈杂的声音吵醒的。我睁开眼睛,被灯光晃了一下。一个陌生的男人站在我身前,把我拉了起来。
我有点腿软,一不小心跌进了他怀里。我迅速上下看了看,这个男的穿着蓝色的连帽衫,看起来二十多岁,非常瘦,长得还算帅。我不认识这个人。我警惕地盯着他的眼睛,只觉得有一丝熟悉,具体是哪里熟悉,我也想不起来。
我的第一个感觉是:我得救了?我立刻低头看自己,就愣住了。我穿着一身卡其色的套装,脏兮兮的红外套,这不是我本来的衣服。我抬起头看着他们的脸,所有的人我都不认识。一个体型比较胖的男人凑过来,关切地问我:
“小晞你怎么样?刚刚是不是吓着了?”
我看着他,完全傻了,脑子里迅速闪过大学看过的那些网络小说的情节。我死了,穿越了?放在以前,我会觉得这些都是扯淡,但是半年来我经历过太多诡异的事,一时之间,竟然也不敢完全否定,只好装着害怕的样子,叫了声哥。
“这孩子,别害怕啊,成哥在呢。哎,小哥你也说句话,快哄哄咱们小晞,瞅把孩子吓的,话都说不出来了。”那胖子见我不做声,就用手肘怼了怼旁边那男人。他也叫小哥?我觉得奇怪,就看他正蹲在石头上拧着什么,被怼了一下,立刻起身,把手里的东西递给我,那是一个开盖的保温杯。
“小晞,你快喝点热的,深呼吸一下。”
这个男的有一些西北口音,我一下就听出来了。我看着他的脸,他也看着我,眼神里满是关切。这是什么情况?我有点茫然,但我确实很渴了,就把杯子拿起来喝了一口,是热饮。
“刚…刚刚你助理送来的,自己泡的奶茶。”
他说话里有很长的懒音,看得出来在思考,从他放松的肢体来看,我应该是他非常熟悉的人了。
我环顾四周,一圈都是人,摄影机、照相机和一些更大的机器围绕着我们,心下大致有了谱,这应该是一个电视剧或者电影的拍摄现场。那么我死后变成了演员?我猜这是脱水引发的幻觉,我深吸一口气,坐在了大石头上,把旁边放着的剧本拿了过来。
“让我休息一下。”我说。
我花了半个小时,把自己从震撼里拉了出来。第一件事是,我现在的身体,正在演我自己的人生。剧本记载了我昏迷之后的事情,原来我并没有死,而是被闷油瓶一行人顺利地救了下来,我们今天正在拍摄在沙漠里被他营救的那场戏。
我倾向于这些是我的幻觉,就我这些日子里中六角铜铃的经验来讲,魔鬼城一定也有类似的东西,让我陷入了幻觉。每个幻觉都有不合理的地方,我找到它,也许就能破解幻觉。我这样想着,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眼看着太阳落山,导演喊了收工,所有的人都开始动作,人群溪水一般涌了出去,我庆幸他们没有注意到我。我看着我手里的镜子,“我”的脸非常英俊,比我现在还要年轻一些,有一双很大的眼睛。我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那个扮演闷油瓶的男人一把攥住了我的手腕,在我眼前晃了晃他的手。
“小晞,小晞?”
我看着他。我刚刚已经从手机里看到了“我”拍摄的他的照片,是一个不太清晰的侧脸,可以看出是偷拍的,备注是“肖宇梁 1.23”。不知道他和“我”是什么关系,但我看到他在一个软件的联系人列表最上方,备注是“宇梁”,那他可能是我的亲人或者挚友。
越熟悉的人交流就越多,如果我能找到他身上违和的东西,也许就能打破这个幻觉。这样想着,我就死死地抓住他的手,装作惊恐的样子看着他。“宇梁,你帮帮我。”
“小晞,你怎么了?”他看起来非常慌张,我装着哭的样子擦了擦眼睛,逼出几颗眼泪。“宇梁,我好像失忆了,我好多事情想不起来,你帮帮我…”
肖宇梁很快愣了一下。那一刻我在他脸上看到了一种堪称悲伤的表情,他很快控制住了,把我搂进怀里,轻轻拍我的后背。“小晞,你最近拍摄太累了,你先冷静一下,深呼吸。”他让我靠着他坐下,晚风里,他的声音很低。
“我们离城镇很远,小晞,我们在沙漠中心,至少今天和明天,我们是出不去的。”
他转过头看着我,手一直攥着我的手腕。“你放心,小晞,等我们能出去了,我直接带你去医院,你现在忘掉了什么,能跟我说说吗?”
他的手心很温暖,声音温和。我不得不承认,他非常会安抚人,我刚刚产生的焦虑在逐渐消退。我做了几个深呼吸,逐渐冷静下来,把自己说成一个除了身边人谁都不认识的可怜小孩。我悲哀地看着他,恰到好处地让自己流下眼泪来,我看到他的呼吸都窒住了。
通常这个时候,对面应该向我透露更多关于我生活的细节,但是肖宇梁没有说任何话。他突然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我感觉到肩膀的布料湿了。“小晞…”他只叫了我的名字,声音像哽住了一样,我意识到他正趴在我的肩膀上哭。
我一下子愣了,不敢伸手碰他,肩膀都僵了。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哭了?我们之间还有什么秘密吗?他的姿态过分亲密,同性朋友和亲人都做不到这样,除非…我深吸一口气,想到了更离谱的可能,不由得后脑勺一麻,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他可能是这副身体的恋人。只有这样,我们的接触才会如此亲密。我脊背发冷地看着他,尽可能往后靠,和他拉开一点距离,大脑一片空白。太阳已经完全落山了,耳边异常寂静。然后他松开我,拍了拍我的肩膀。
“小晞,我会陪着你的,这两天,有任何不对劲,你立刻找我,好不好?”他紧紧搂住我的腰,我有点喘不过气,感觉他的呼吸逐渐紊乱起来,我大惊失色,在他低下头亲过来之前,我忙不迭地推开他的手,站起来。
“我…我得去洗把脸。”
我躲在临时搭建的洗手间里,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呼吸都困难了。这真的是幻觉吗?这张脸非常清秀稚嫩,还是个大学生的模样,眉宇间透着一股熟悉的气质。我好像借由这张脸“逃脱”了作为吴邪的命运,但是进入了一个更加让我无法控制的“人生”里。我几乎无法预测,我之后的人生会是什么样子。
我长这么大,连女孩子的手都没摸过,任何恋爱经验也没有;自认性取向非常普通,也没有可能喜欢上一个同性。这就麻烦了,我可以用失忆把人际关系的事儿糊弄过去,可是谈恋爱这事我没经验啊。我一想到自己和肖宇梁亲嘴的场景,就觉得后背凉凉的,恨不得把脑袋磕在墙上撞几个来回。
可是事到如今,后悔也没有用了,我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顶着一张湿漉漉的脸出门,迎面撞上那个肖宇梁,他明显也愣了一下,然后迅速掏出毛巾遮在我的脸上。
“天黑了,你这样容易着凉。小晞,好点没有?好点了我们坐车回去。”
车开到沙漠边缘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一路上,我坐在左边,假装睡着,有意和肖宇梁保持着距离。他有几次已经伸手过来揽我的肩膀,半途又缩了回去,脸色一直很苍白。看那样子倒是挺可怜的,大概“我”失忆的事让他打击很大。我有些不忍心,半途装作翻了个身的样子,贴到他肩膀上靠着,当时他的胳膊就僵硬了,顿了两秒钟,手紧紧地揽住我的腰。
我很少被抱,让他这么一搂是有点排斥,但毕竟他已经盯着我看了一路了,眼神还那么难过,但凡心不是铁做的人,都会有点可怜他。算了,这个身体又不是我的,给人家一点空间吧。我这样想着,迷迷糊糊的,真的睡着了。
我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躺在一片黑暗里了。身下的触感非常柔软,我尝试着动了动四肢,立刻就发现我是被人抱着的。温热的呼吸吐在我耳边,我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朝旁边扭头躲了一下。
“阿晞,你醒了?”肖宇梁的声音立刻传过来,带着浓厚的没睡醒的懒音。他一直抱着我睡?我不敢细想,后背登时麻了一片。肖宇梁见我不做声,伸手过来摸了摸我的额头,松了口气。“退烧了,还好。”
我发烧了?我愣了一下,他又道:“阿晞,你今天着凉了,以后晚上拍摄得贴个暖贴在身上,你刚刚烧得挺高了,怪吓人的,我给你喂了药,你都不知道。”
喂药,喂什么药?怎么喂的药?我倒抽一口凉气,心说娘希匹的同性恋,你做了什么?我立刻决定绝对不要深究这件事,这对臭情侣的恩爱程度已经让我这个单身二十多年的大龄男青年感受到了世界的巨大恶意。我庆幸屋里太黑,肖宇梁看不到我的表情,只是听他叹了口气,温暖的唇印贴在我的额头——他亲了我一下。
“阿晞,你会想起来的,就算你想不起来,我也会带你,把我们去过的地方再去一遍,把我对你说过的话再说一遍,把我想对你做的事……再做一遍。”他低下头来,我感觉到温热的触感贴在嘴巴上,人一下就懵了,大脑一片空白。
在那一刻,我本应该非常抗拒的,但许多的画面瞬间闪过我的眼前,有“我”被他按在墙上强吻的场景,有“我”在换药的他面前递给他奶茶的场景,有“我”裸着身体趴在床上的场景,有“我”流着泪给了他一巴掌的场景……
无数的记忆碎片从身体深处被翻搅上来,巨量的信息一下涌入大脑,我整个头都开始疼,焦虑得咬了咬牙,没留意正咬到了他的舌头。肖宇梁“嘶”了一声,却没有立刻撤开,而是轻轻捏住我的下巴,让我张开嘴,这才小心翼翼撤走舌头。
“阿晞,你没咬到自己吧?”肖宇梁哑着嗓子叫我。我咂了咂嘴,一股血腥味涌进喉咙,看来这下我咬得还挺狠。情况一下就变得很尴尬,我无法解释为什么咬他。我想肖宇梁这下肯定更难受了,没想到他又凑过来,捏着我的嘴掰开。一束光照过来,我这才意识到他打开了手机的应急灯。肖宇梁仔仔细细检查了一下我的口腔,确认没有伤口才关掉灯,把我重新搂进怀里,我感觉到他的手臂在发抖。
“不是抽搐就行,没事,阿晞,别害怕,我保护你。”肖宇梁发着抖,抱着“我”的身体,一遍一遍重复这句话。我意识到他刚刚以为我突发癫痫,所以才这样害怕。他甚至没有计较自己的舌头被我咬得那么狠。在这个寂静黑暗的夜里,我突然完全不敢挣脱他的怀抱,生怕下一刻肖宇梁就会哭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想,但我的身体和意识都在抗拒着让他伤心这回事。
真是中邪了。我闭上眼睛,把脸埋进肖宇梁的怀里。
第二天,在肖宇梁的解释和我把微信、微博等社交软件翻了个底掉的情况下,我总算彻底知道了这具身体的身份。我是个演员,曾舜晞这名字是我的艺名,我演过了几部并不火的剧,演技也一般,但由于长得好看,还是有一些粉丝的。我和肖宇梁,也确实是因戏生情的恋人,已经谈了两个月恋爱了。
我半信半疑地检查手机,不得不承认他的说法:微信里规规矩矩列着“艺人 xxx”的备注,只有“家人”群和肖宇梁的备注是亲昵的。可是聊天记录是空的,我翻了翻照片,里面和他的合影也只有几张,真是奇了怪了,借尸还魂?
想到这个词,我一头冷汗,尝试着给我妈、王盟、胖子和三叔打电话,所有的号码都是空号。我放下手机,开始思考:我所在的世界已经不是我原来的世界了吗?那我是谁?我以后要顶着这个身份过一辈子了吗?我越想越觉得头皮发麻,绝望地挠了挠头。
肖宇梁端着一碗粥进来,见我这样就愣了一下,眼神很伤心,却立刻强打着精神笑起来,坐在我床沿用勺子搅粥,舀起一勺凑到我嘴边。“吃点,阿晞,你最近都没怎么吃东西,身体撑不住。听话。”他不由分说把这口粥喂进了我嘴里,有股甜味,我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笑。“我加了点白糖,怕你觉得吃着没味儿。”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我小时候身体一直很弱,每次吃不下饭的时候,奶奶就会用加了糖的粥喂我。那时候条件也不好,这么吃就是纯粹“惯宝宝”的行为,邻里都有意见,可奶奶从来不理他们怎么说。这一口粥让我心里五味杂陈,只觉得分外想自己的家人,眼眶一下就有点烫。
我的表情一定不太好看,因为肖宇梁立刻放下了粥碗,把手探到我的额头试温。“还难受吗阿晞?”他的手碰过粥碗,非常温暖,我一下子回过神来,对他摇摇头,心里稍微好受了一点。肖宇梁松了口气,就伸手抱住我,拍着我的背。“阿晞想奶奶了吧?”
我震惊地看着他,他继续说:“你和我说过的,小时候在潮汕乡下长大的,和老人家比较亲,你一生病,奶奶就给你煮粥加白糖,我也是学奶奶的方法嘛,没想到把你惹哭了…”
我任由他抱着,呆愣愣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是曾舜晞自己的记忆?那我是谁?为什么我的记忆会和曾舜晞重叠?我尝试回想自己在湖南乡下的老家,回想爷爷家祠堂前的桂花树,回想村里的一草一木。越想回忆越乱,画面硬生生从祠堂变成一尊巨大的佛像,香烟缭绕,我立在中央,佛像前的牌子,清清楚楚写着“曾舜晞 供奉”。
我不知道这种抽离感持续了多久。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泡在浴缸里,全身大汗淋漓。鹅黄的浴室灯光暖融融地晒着我,我立刻发现自己坐在一个人的怀抱里。什么情况?我尝试着挪动身体,微微的胀痛从肛门里传来,我立刻僵住了。
温热的水顺着异物涌进肠道里,我意识到他在动,柔软的嘴唇熨烫我的脊背、我的肩膀,我的胳膊……那一瞬间这具身体已经完全不属于我了,快感从摇晃的热浪里卷上头脑,身体的记忆无比熟悉,甚至顺从地扭动起屁股,吞吐身体里深埋的欲望。我闭上眼,努力尝试忘掉自己的存在。
“阿晞……”
我听到他呼唤我的声音,温和,隐忍,又小心翼翼。流水里满溢的快乐把我包裹住了,我没有回应那个声音,那不是我该回应的。我只是转过头去,吻他的嘴。我没有扮演过别人,这是第一次,想为了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回来的人,圆他的爱人一个愿望。
我不记得我是什么时候从浴缸里出来的了。我只记得他明明那样瘦,可是腰力气非常大,顶得我腰椎都麻了。我被他扶着站起来,清理了身体里面,整个人就接近精疲力尽了。从浴室里走出来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已经到中午了,肖宇梁说,傍晚有一场去救我的夜戏。我心里一横。
这应该就是在说我本人“死”的那场戏。我突然开始期待和他搭戏,内容我自然不用担心发挥不好,急病乱投医,我想,如果我是在这件事“穿越”的,再经历一次也许就能换回去。
想到这里,我心情都好了许多,连带腰都没那么疼了,昂首阔步栽到床上去,抻了个很大的懒腰。肖宇梁看着我,也不说话,只是笑,我看了看他,他直接凑过来亲我。
他身材很瘦,但是肌肉很沉,腹肌还滴着水,在普通人里条件已经算不错了,确实有演闷油瓶的资本。我让他亲得呼吸不过来,恍惚里看到他脖颈偏后部位的牙印,咬得很深、很红,已经破了皮,一下就有点清醒。
对于我和他做爱的这段记忆,自从我回过神,他就一直在我背后,我够不到这个位置。
——那么刚刚又是谁抱着他的脖子,咬他,和他在浴缸里接吻,做爱?
我愣愣的任他亲吻,只觉得背后更凉了。
我躺在沙子上。人工吹起来的沙尘迷住我的眼睛,我的身边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我第一次尝试拍戏,心里有点怵,但一想到这是自己的故事,我根本不太需要演,就也不在乎那顶在我脸上拍摄的摄像头了。
“闷油瓶”背着我往前走了几步,他轻轻地说:我来晚了。这不像是闷油瓶会说的话,他从来没有这样照顾过我。我心里想着,一股酸楚油然而生。我没说话,他柔软的声音让我很出戏,然而他回过头来,瘦削的侧脸和眼神,气质上又异常熟悉,仿佛真的和我印象里闷油瓶某个瞬间对的上号,我不由得在心里说了一句牛逼,果然帅哥就是帅哥,这都行。
没有危险,没有突发情况,我仿佛是来旅游的一个路人,看着他们忙忙碌碌,心里反而逐渐放松下来。我一放松,思绪就容易发散,当我回过神的时候,手里多了一杯热水,肖宇梁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眼神一动不动地盯着我。
“阿晞你怎么喝了一半水不动了?…是腰疼了吗?”
我看着他,虽然杯子还是热的,但我的手脚开始发凉。
谁喝的水?
我开始发现我记忆里的空隙越来越多了。洗澡的时候会突然看到后腰的吻痕,吃饭吃到一半突然到了拍摄现场,我拉着他领子的手都没放下;一场戏刚刚散,立刻发现我和肖宇梁坐在角落里,我下身赤裸,身体里还埋着他的阴茎。我手脚冰凉地任他抱紧,被捅得舒服也捂着嘴不敢吭声,终于借着不远处人声嘈杂的掩护里高潮了,看着自己射在他手心里,我大脑一片空白,心里想的全是:为什么那么大,胀死我了。
不对,为什么会这样?
两天的拍摄时间很快结束,肖宇梁给我请了假,离开沙漠,住进内蒙的一家医院。医生诊断我是脑损伤,需要人看护,我和助理并不熟悉,是肖宇梁主动承担起了照顾我的责任,他从不让我自己呆着,看医生也是他陪我一起去,而我时常陷入长串的空白里,然后醒过来,总会发现自己躺在肖宇梁的怀里。
这一次,他解开我病号服的纽扣,亲吻我的身体,我以往会接受他的爱抚,可这一次,我没来由地头皮发麻,忙不迭地推开他,躲到厕所里,沉默地看着镜子里的那张脸。那张原本陌生的、挂着属于我的惊恐表情的脸,也逐渐在我的认知里柔和、生动,熟悉起来,仿佛这就是我原本的模样。
那一瞬间,难以言喻的恐惧和悲伤抓住了我,我打碎了手里的镜子。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样冲动,但是肖宇梁立刻从门外冲了进来,抱住我的腰,在我耳边不停地安抚我。
“阿晞,没事了,没事了,不要怕,没事了。”
他的手抚摸上我的胸口,本来是一个安抚的动作,可是,在镜子里,我看着我的衣服被那双手拉下肩膀,锁骨、胸脯、乳头…所有的地方布满了深深浅浅的吻痕,我的呼吸仿佛停止了。肖宇梁吻着我的肩膀,我第一次从那双眼里看到了不同于温柔的东西,他搂紧了我的腰,在我耳边轻轻地说:“阿晞,我快杀青了,带你出去玩,好不好?我们散散心,别再想那些事了。”
我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手脚逐渐开始发凉。我意识到这种恐惧感和反感并不是我的意识发出的。从一开始,这种害怕,就是身体的本能反应。可是肖宇梁仿佛看不到我眼底的害怕,他把我按在洗手池前,拉下了我的裤子。
我大惊失色,他力气很大,我用力挣扎了一下,他压制得更紧,当时我整个人就有点崩溃。
他要干什么?我怕得发抖,死命扑腾,可无济于事,我眼睁睁感觉一根滚烫的东西插进肚子里,当时大脑一片空白。这个姿势很不舒服,他下了蛮力,我的腰和腿几乎要折断了,而且我感觉他的力气一直在持续着。
“肖宇梁…你是不是疯了…”
随时会有人进到卫生间里,我咬着牙,一点呻吟都不敢发出来。他用力太大,压得我完全趴在洗手池上,我几乎喘不过气,腿根都顶麻了,整个屁股都在发抖。我实在坚持不住了,全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恨不得直接死在这里。
肖宇梁低下头,吻了吻我的肩膀,硬掰起我的头,要我看镜子。
我颤抖着,勉强抬起头来看他,镜子里那张脸上挂着淡淡的笑意,十分熟悉。
我突然明白过来那种熟悉感来源于哪里——碎裂的镜子、惊恐的尖叫和肉体交叠的汗水,所有的问题指向同一个并不算美好的答案,我早就该发现的。
“我”和肖宇梁的性行为,从一开始,就不是“我”自愿发生的。所以这具身体才这么排斥,才能做出本能咬他的行为,才会有扇他一巴掌的记忆。
可是为什么又舍不得他难过呢?身体被破开的记忆非常熟悉,即使再排斥,快感涌上来的那一刻我还是叫出了声音。肖宇梁低着头亲我的嘴,把声音咽进他的喉咙里。
“阿晞。”
我快高潮了,我忍不住,撅着屁股在他手心里射了。脑子不清醒的时候,我听到肖宇梁叫了我一声,他哑着嗓子,居然还在笑。“那么爽吗?你一开始可挣扎得那么厉害呢。”
是啊。
因为我一开始就不是自愿的啊。
我没来由地觉得想笑,又觉得想哭,属于吴邪的那些虚假记忆,全部来自于书和剧本,如今也悉数破碎了。我回过头,看着他熟悉又陌生的脸,所有的记忆碎片涌了上来。
浴缸里我挣扎着推开他,甚至在他脖子上咬了一口,跨出浴缸跪在地上向外爬,仍然被他拉着脚踝抱回怀里;片场我被捂着嘴按在角落里插入,眼泪鼻涕糊了满脸,然后他拿起纸巾,慢慢地替我擦干;他用我的手机录下我两腿大开的模样,逼迫我在微信上改他的备注;我流着泪给了他一巴掌,立刻被按在床上扒开衣服…
所有的记忆串联成一条线,指向让人最恐惧的真相,我僵硬地扭回头,手脚冰凉地趴在大理石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怪不得他从来不让我单独看医生。怪不得他寸步不离地守着我。怪不得聊天记录清空了。
我闭了闭眼,突然就觉得很悲哀。
肖宇梁高潮了,粘稠微凉的精液射在我身体里,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把我的裤子拉回去,又把我抱了起来,问我:“带你去洗澡好不好?”我靠在他肩膀上,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那种一直存在的、柔软的依恋感,让我根本无法恨他。
怎么会变成这样?
我低着头,只觉得眼眶一阵阵的发烫。我发现我根本无法解释任何事,偷拍他的照片是因为我暗恋他,他的备注是我改的,性爱视频是他录到我手机上的,从一开始我就输了,那时我可能只是想接近他,和他做个好朋友,即使没有结果也无所谓。
我从来没想过事情会变成这样。医生从来没正面和我透露脑损伤的原因,现在我想起来了,是那次我泡在水里时间太长的缘故。我又想起了我身为“吴邪”的那段记忆,不由得苦笑。
戈壁的冷,不就是浴缸里冷却的水吗。
那正是我扇了他一巴掌之后的事。我深吸一口气,从来没觉得脑子这么清楚过。他第一次和我发生关系,我只当他是也喜欢我,满心欢喜地交出自己的初夜,却没想过能在他和他朋友的电话里听到我“只是剧组里发泄欲望的工具”这种话。
我打了他一巴掌,他没有追过来,我泡进自己房间的浴缸里,像一条想淹死的鱼沉到海底。我溺水了。是他把我从浴缸里捞出来,在我记忆缺失时耐心照顾我,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害怕负责,是不是觉得亏欠,是不是有所畏惧,是不是真的爱上了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狠不下心恨他。
因为我爱他。
我盯着自己的手,想,为什么我是曾舜晞呢?为什么又让我想起来我是曾舜晞呢?直到水珠打湿我的手,我才发现我哭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发现我的异常,即使发现了也无所谓——我还会恢复到那个记忆缺失的状态,医生已经说了,脑损伤不可逆,可能这一秒我还是清醒的,下一秒我就会失去刚刚找回的所有记忆,像鱼一样,再沉入海底去,忘记肖宇梁想让我忘记的一切。
我捂住自己的脸,眼泪从手心淌下去。
我知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又会成为那个“替曾舜晞完成他和他爱人心愿”的老好人吴邪,而他陪着我演这出戏,像扮家家酒一样乐此不疲。我还是会在我们做爱的时候突然惊醒,流着泪求他不要继续这样做,再被他淹回水里,麻木所有的感知,直到主动与他拥吻,直到我的身体记住他的形状,直到身体适应和他成为情人,这种循环的折磨才会结束,像三俗的剧本,我是那个唯一的角色,无路可退,只能一直演下去。
肖宇梁的肩膀动了一下——我知道他一定看到我哭了,可是他只是闷闷地笑了,吻了吻我的头发,演出浑然不知的模样。
“阿晞,睡一会吗?”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