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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学生?
什么学生?
曾舜晞立刻把眼神转回侧着脸,浑身戒备冷漠的肖宇梁身上。
“我不是!”
肖宇梁甩开她的手,但女人丝毫不动摇,两只手又马上握紧他手腕,“宇梁!你到底怎么了!”
曾舜晞见他面色沉重,眉间皱成了一颗死疙瘩,心有不忍。他不愿意承认就不承认吧,就帮着去掰那手,“都说不是了,你放开他!”
屋内另外人见起了争执都走了过来。
几个大学生们跑过来,“徐老师?怎么了?”
凌泽也忙挡在两方人中间,“怎么了这是,徐老师,这是我同学的朋友,您确定您认识吗?”
他又对曾舜晞道,“这是深大舞蹈系的徐老师,她可能认错人了,曾少你别急。”
“就算长大了,可我教了他七年,怎么会认错!”
这一句掷地有声,把曾舜晞惊地停下手,一头雾水,
“你在深大,教了他七年?”
“我去年才调来深大,之前在民大。而再之前,我在天水舞蹈艺术学校教了十年的中国舞。”
徐老师绕到肖宇梁面前,“你不会连家乡都要否认吧。”
被质问的人错开眼神,下颌紧绷出锋利的线,冷硬似刀,小少爷第一次见到他这副模样,仿佛只有一根蛛丝细线挡在失控面前,而断裂的后果绝不是什么好事儿。心底止不住地开始害怕,说到底他也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罢了,在场的除了徐老师比他矮几厘米,其他人还都高出一截。
他实在不习惯对付这种剑拔弩张的场面,只能先去拉肖宇梁的手臂,“宇梁,要不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跟徐老师好好谈谈?有误会的话也好说清楚嘛……”
“没有误会。”
肖宇梁转过头,看着徐老师的眼睛,一字一顿道,“你听到的是什么,就怎么想吧。我已经不是你的学生了。”
他挣开徐老师,拉着曾舜晞就走。
“我不信我听见的,宇梁,我只想听你说!肖宇梁!我就在深大!如果你想通了就来找我!”
徐老师追了两步被凌泽拦住还是停了脚,也知道这里不是个聊天的好地方,冲着肖宇梁仿佛逃离的背影喊,“你爸妈真的很担心你!”
凌泽是看见曾舜晞最后的眼神才上去拦的,心里啧啧惊奇,怎么还能遇到这种奇怪的事情,果然大少爷的人生就是如此波澜起伏吗。
肖宇梁走得极快,曾舜晞几乎是被他拽着小跑,手腕被紧紧抓在滚烫的手心里,勒得发疼。
他的侧脸完美得无懈可击,线条流畅俊美,仿佛是从漫画上走下来的,甚至漂亮得像个女孩儿。多少人因他这副皮囊深陷甜美梦境呢?曾舜晞盯着他,笑自己这会儿还有心思犯花痴,甚至觉得他们走得那么快,放在漫画里,是不是私奔的桥段?下行的电梯一层一层往下降,放在电视剧里,该配什么样感人宏大的OST呢?
那些他的熟客,可也经历过这样的场面?
她们知道,肖宇梁真的是学舞出身的吗?
小少爷跟在他身后,却几乎要笑出来,为知道了这个男人一个深藏的小秘密而开心,为靠近这个男人真实的自己一小步而得意。
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肖宇梁就像一个连式样图都没有的盲盒,曾舜晞每拆开一个都在惊叹,甚至这些盲盒似乎能拼接出一个最终的神秘S品。他对他充满了好奇,巴不得现在就拉着他问个究竟。
“抱歉,毁了你的……”
他声音嘶哑。
两人坐进车里,肖宇梁坐在驾驶位,曾舜晞自然是后座。
“坐后面来。”
“可我要开……”
“你先坐过来。”
搞不懂小少爷在想什么,他撑了撑发胀的眼皮钻到宽敞的后座。
“你把我手都捏红了。”
小少爷抬起细仃仃的腕子,上面一圈醒目的红痕。伸到他面前,撅着嘴道,“疼。”
肖宇梁不知道他想做什么,只能先轻柔地印上一个吻,然后把手腕握入手心里缓缓地揉,吹了吹气。像是哄小孩子一般说,“痛痛飞飞~”
小少爷笑得眼眸微眯,“吹吹就不痛了吗?”
“嗯,吹吹就不痛了。”
“那我也给你吹吹。”
男孩儿像只调皮的小狗狗钻进他的臂弯里,对着他心口处呼呼吹气。
气流透过T恤薄薄的布料黏在胸膛,温热,潮湿。
“痛痛飞飞~”
他下垂的眼角此刻那么温柔,看着肖宇梁,似乎痛苦真的能就这样被天真轻易抚慰。
他又顺着身子爬上来,衣料摩擦,在停车场昏垂的灯光里窸窸窣窣地响,小狗狗坐进他怀里,温暖柔软的肉体紧贴着。
肖宇梁这几年抱过很多人,很多很多或香艳或清冷的胴体,有人做得激烈,之后却喜欢紧拥着睡一整夜,有人只用传教士位抱着,多巴胺退去后却急不可待地抽身离开。掌心中迎来送往的丝滑肌肤与人类温度都不属于他,拥抱只是两具肉体指挥着手臂圈住对方的普通行为,早就失去了原本的意义。
可现在,他好似想起来了,拥抱本应具有治愈伤痛的能力。
但他垂着双臂,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一个只想安慰他的,纯粹的怀抱。
小孩儿把他的脸按进自己纤薄的颈窝,笨拙却可爱,拍着他的背,软着广东腔特有的嗓音轻声在他耳边说,“没关系的,这里没有人看见宇梁,阿晞也不会说出去的。”
肖宇梁想问什么,张开嘴却尝到了嘴角的咸苦。
原来他哭了啊。
“我给你讲个秘密吧。”
怀里宽阔身躯在轻微颤抖,脖颈处的湿热,压抑的哽咽,曾舜晞只是凭着一丝勇气抱紧他,现在却好像也能尝到眼泪的苦味。他不知道如何是好,不知道怎么去安慰一个比他成熟的男人。
雪迎说过,安慰人最有效的方法是比惨。可他人生顺遂,无病无灾,没有太多可以拿出来卖惨的。若是讲他去年生日想要一台游艇,可因为那个型号已经停产他又不愿买二手的,于是不太高兴地换了个别的款——讲这样的事情怕不是会被记恨他在炫富吧。
啊,也不是真的没有惨事,小少爷温柔抚摸他的发根,思索半晌,唯有那一件事。
“我给你讲个秘密吧。”
他开始讲述一段从没与他人分享的过往。
“你知道吗,我初中就知道自己喜欢男生了哦。”
“他是我们班的班长,也是我最好的同性朋友。初中的时候我还在潮汕老家读,同学们都是四里八乡认识的族亲,不夸张地说,全校一半的人姓曾,另一半呢姓黎,大家才不管你家有没有钱嘞,只知道你是什么三姑七叔二奶奶家的表弟这样的。不过他不姓曾也不姓黎,是极少数极少数外家姓的本地人。但他可比曾家黎家所有所有的孩子都厉害,一直是全校第一名。”
“你也知,我很笨嘛,笨蛋就会被大神吸引啊。他又经常帮我,而且长得也很好看——啊现在想想没你好看,不过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了,他跟他妈妈超像的……啊,反正,反正我就慢慢地喜欢上他喽。然后初三的时候,哎呀我就笨嘛,就觉得自己喜欢谁,就要说啊。于是过完年的情人节,准备了礼物去告白。结果你猜怎么着,出大事了!”
“出什么事儿了?”
肖宇梁在他颈窝里哑着嗓子发出闷闷的声音。
曾舜晞轻轻笑了笑。
其实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只不过他筹划了一天的约会,从芒果冰到游乐园,过山车是一定要坐的,旋转木马也要一起,碰碰车要决一生死,最后还有大摆锤,心跳加速后人会格外兴奋,他便能借着这点肾上腺素的鼓励,同他人生的第一个暗恋对象告白。
但他傻乎乎的脑袋瓜里没有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还真以为现实和电视剧一样会为主人公的爱情创造便利通道。
那可是情人节的游乐园,又是难得撞上节后第一个周末,爆炸的人流里出现了太多相熟的面孔。但小少爷毫不在意,他备受宠爱长大,天真也蛮横地认为世界就应该赞同他的每一个决定。
甚至敢跳上台抢走小丑唱歌的话筒,宣告爱意,广场上成百上千的观众都听到了他热烈幼稚的言辞,看热闹的都喊着【在一起】。
直到他上了台。
“是男的?”
“两个男的?”
“才几岁啊!现在小孩子都疯了啊。”
“那是曾威航?”
“他跟封明告白?他是同性恋啊?!”
“丢!好恶心!”
彼时他站在台上,害怕得双手握紧话筒,周遭质疑的、惊恐的、厌恶的声音他都听见了,可依然强撑着站在那里克制想跑的恐惧。
因为封明还没有说话,他只想听到他的回答。
“他说了什么?”
肖宇梁抬起头,红红的眼睛里现在只剩下被吊起的好奇心,“骂你了?”
曾舜晞想,还不如骂我呢。
“他说谢谢来着。然后说对不起,我不是同性恋,我喜欢女孩儿。走得时候还鞠了个躬,特有礼貌。我追上去倒是摔了一跤,他也没回头。真的大社死事件啊,丢脸死了!我现在想起来都觉得尴尬。不过你知道那个时候我在想什么吗?”
“想什么?”
“我想起夏之星追仲天骐的车,然后应该下大雨,放《我们的纪念》,我就会特别特别惨,观众也能哭一两个吧?不过可惜了,天气特别好,游乐园放的是《别看我只是一只羊》,我就显得特别特别滑稽。观众没哭也没人笑,所有人看着我,眼神古怪地好像我才是小丑。”
曾威航记得那天他回到家,家里已经都知道他在游乐园做得蠢事儿了。爸爸不在倒还算逃过一劫,哥哥上大学不在,妈咪和姐姐望着他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抱着他。没有大雨也没有BGM,他也把自己哭成了琼瑶剧女主角。
他就这样在家里出了柜,在全学校出了柜。
“然后,封明就没再理过我。学校里除了张雪迎也没有别人再跟我说话,连我碰过的书都像是染上了什么细菌一样要拿餐巾纸擦一遍。但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拜托,我是曾家的小少爷欸。主任家访说让妈咪带我去看医生,妈咪气坏了,说我什么问题都没有,气得给爸爸打电话,要给教育局告状。最后呢,我老豆给全校的教室捐了空调,这件事就再也没有老师提起了。”
曾家的小少爷,他稚嫩的脸上显露出一种浅薄的轻蔑来,那是他与生俱来的资本。
“但我和雪迎,就像两个活着的幽灵,在所有人的无视中过完了初三的最后一个学期。”
“这不语文挺好的嘛?”
肖宇梁瞧着他笑,“把这感情写进作文里,起码拿个征文比赛第一名。”
“丢雷老母!”曾舜晞抬手就去掐他脸,“不准笑!”
“没笑你,夸你呢!”肖宇梁乖乖被捏,“看来肖老师的补习很有功效,曾同学孺子可教也。”
小少爷含着笑白了他一眼,手指将他脸上的泪痕尽数擦去。
“那我跟你说了一个秘密了,你呢?”
“小朋友你套路我啊?”
原来在这儿等着呢。
肖宇梁就知道躲不过这一问。
这都拿出自己压箱底的社死大秘密来交换了,还不说好像不太合适?
可他真的应该说吗?
他沉默了,车里一时只剩下了两人的呼吸声。小孩儿执拗地盯着他,水盈盈的大眼睛一眨一眨。
可肖宇梁再次垂下了目光。
“曾少,我的那点破事儿没什么好听的。”
良久,曾舜晞似乎放弃了对峙,恨恨地吻上去,唇齿间骂出句方言,“白仁仔!*”
他吻得凶,气恼的小狗把怒气都撒在了利齿上,把那舌尖咬出血腥。
那双温柔搂着他的手也发狠解开他的皮带,直接摸进去握住了那尚软的欲望。
小狗呲着牙朝他示威,“我看你嘴巴比几把还硬。”
肖宇梁吮了口疼痛的舌尖,铁锈味充满口腔,凑上去把血液塞进小少爷的嘴里。
他不熟悉真诚安慰的拥抱,但熟悉这个。
那柔软的手掌间,凶兽很快便苏醒。
“阿晞自己试试,哪个更硬。”
你知道陷入沼泽里的人是怎么样的吗?
是下沉,下沉,不断下沉。
不要想着挣扎,那只会加速下沉。
-tbc
*白仁仔: 潮汕话 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