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余生(上)
预警:过激/暴力,脱离原型
第一章
永宁四十二年,二月初十。
风色和缓,日影明旭,一行人以藏青布衣裹身,促马往广阳城方向疾驰。行者所骑皆为良骏,为首的年轻人策一匹纯血骢马,身仗高出一头有余。踏下印子均极重,马蹄在这条人迹较少的路上扬起轻尘,引得两旁杨柳万丝垂拂。
一人驱马上前:“副将,还有二里就到广阳城了,若是十余人齐入未免太过明显,你看是否乔装分批入城?”
曾舜晞点点头,回道:“让王蒙、李大随我走,其余人府里汇合便是。”想了想,又补充道:“等会进城后注意称呼。”
那人答应了一声,回马往后传话。
曾舜晞凝目远视,前方仍是一片葱茏。他侧身从行囊取出一顶斗笠,直起身准备戴上,忽地听见左前方有声响。
三支利箭破空而来,一支直指曾舜晞的面门,箭簇泛着冷光,显然是淬了毒。他顺势躺倒在马背上,斗笠脱手而去,箭矢在上方擦过,没入旁边的树干中。
“有埋伏!”马队队形被打乱,还未等恢复,又有两只利箭从旁再发。几乎没有停滞,第三波亦是三只利箭紧跟而来。
曾舜晞抽剑挥手格挡,他来不及看是否有人受伤下马。此时队形虽乱,但要停下无疑坐以待毙。
箭声陆续再传,但和适才几次的方位又有不同。看来对方并非守在一处按兵埋伏,而是随己方移动。
到底有多少人?他再挡两支利箭,疑惑浮上心头。对方发箭像是有节奏,一次五人或六人,其中有两三个必定比前者微慢些许。
发箭的间隔!他猛地顿悟,御马往对方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有人大呼,他低头紧贴马颈,骢马经战无数,随他手上轻拍指示的方向狂奔,已然看见对方一袭黑衣的身影。
一支白羽箭从身后方向往对方射去,料是王蒙反应过来,搭弓掩护。曾舜晞有了照应,分出神喊道:“王蒙!看好了,对方只有一个人!”但心里却未掉以轻心,对方一弓作三箭齐发,搭箭速度极快,箭向还能各分其路,想必是绝世的高手。
这一喊下去,对方箭法登时絮乱,后再没有箭矢传来。
自然不能让他跑了。曾舜晞想着,分辨那人行马的轨迹,一路往广阳城方向追去。
追至城门西南侧门,守卫刚好放行了一批人,看见策马而至的他正要阻拦,曾舜晞摸出令牌一晃,问道:“刚刚栗马黑衣的人往哪个方向去了?”
守卫指了一个方向,是旧里坊。他顺着看去,恰好看见一个黑影跃入巷子。老民区内部结构错综复杂,屋檐比邻相接,是逃跑藏人的好去处。
小巷只有人能走,他把缰绳往守卫手里一塞:“看好了。”随即消失在往来的人群里。
对方身手矫健,利用街边小摊和居民晾晒的衣衫作掩护,翻过十余道围墙与矮栅,仍未显出疲态。曾舜晞紧盯着黑影,随他转进一条窄巷。
竟是死路。
对方只好跃上房顶,脚点瓦片贴着屋脊飞奔。然而房顶不比地面,没有障碍物遮挡,空旷无余。曾舜晞脚下发力,眼看着距离渐渐缩小。
如此下去显然结果已定,对方似乎下定决心,一提真气,往左处一拐,连跃几处楼宇,最后在一处败落的三层小馆破瓦而入。
曾舜晞跃入屋顶破洞处,方才他们本身就隔着一段距离,对方发力时并未防范,又甩开一段去,此时随瓦砾与灰尘落入室内,只看见地板中央一块紧锁的上翻门。
一个人半蹲在地上,用指腹研究闭合的门隙,一袭月缟色的长袍垂落在地,见有人落入后抬起头看他。
曾舜晞幻想过无数次他们再见面是会是怎样的,可能他会目不斜视地大踏步走过,可能会假装只是旧时同门点头示意,但万万想不到会是这样的。
他盯着长袍上浅浅的杂花暗纹,忽地想冷笑,想问原来你也有今天。
背后传来声响,又有几人落入屋内,看见他并无大碍后送了一口气:“副将,你没事就好,你不知道我们……”王蒙再一转头,脱口惊叫道,“肖宇梁?”
肖宇梁直起身,双指沾染了合缝处的尘灰,仍旧往身上的袍子上擦了擦。
王蒙正不知作何反应,却不敢置信地看见曾舜晞下巴微抬,踏前一步,说道:
“别来无恙。”
第二章
月缟是广阳城校尉的便服色,肖宇梁第一次看见时便奚落道:“果然保护都城的都得穿得比旁人都显眼些,往街上一立,百码以外都能瞧见,做事好不隐蔽。”
“可是穿起来很气派,”曾舜晞说道,眼睛悄悄往肖宇梁处看去,“再说了,你若做上了校尉便能久居都城,我们可以互相照应。”
“不了,白色不耐脏,懒得洗,而且我想准时散值。”肖宇梁吃完酥饼往衣服上拍了拍,往茶楼下的街边瞟去,“快看,有美女诶。”
永宁三十七年,曾舜晞终于求得家人同意,跋涉千里从越郡拜入东序,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肖宇梁。
东序位于广阳城的东侧,传武学之术,授兵争之道,乃国中军略太学,自建朝以来名才胜将之辈有多半出自于此。
曾舜晞踏上台阶,面前十丈高的石坊上有大块汉白玉雕成的牌匾,“东序”二字刀法遒劲,宣示于世人,身旁学子络绎不绝,独他抬头仰望。
一行人比试完毕,恰好从演武场转出,中间的人身材颀长,走路小腿半送,一看便知习武已久。那人束发半披,在前快人半步,眉眼间毫无波澜,低头沉思时忽地遥望过来。
曾舜晞看着他狭长的双眼,脑海想到的却是有年远游松江,于冰封平原茫茫雪霭中看见的丹顶鹤。
入学礼按例在演武场举行,演武场布局为下陷的长方形,边上有递级的石阶,众人结队并立。曾舜晞站在第一排,一边留心自己名字被点到,一边趁与左方的人谈笑时,偷偷往后方看去。
他在中途换到了这排的左侧,肖宇梁站在他身后,相隔两排人。
曾舜晞用眼角的余光看着,愕然地发现他小动作还挺多。
习武课的选择看个人进展,而文经兵法则是公共课堂。曾舜晞从兵法初选上匆忙赶来,唯恐迟到,从后门进来却瞥见肖宇梁坐在门边的位置。上课时曾舜晞望着夫子在台上滔滔不绝,克制住自己频繁扭头的冲动,唯一的一次回头看见肖宇梁抚额低头对着课本,看的认真。
一日下课时肖宇梁还稳坐不动,曾舜晞假装不经意地走过,往那边看去。肖宇梁仍旧低头翻页,瞄见人影竖起一页,看见是他又放下:“我还以为夫子呢。”
“下课了,夫子早走了。”曾舜晞提了提手上的簸箕,却看见他手上的《礼记》中夹了一本册子,“这是什么?”
“《灵山志怪录》,最新一期呢,你要看吗?”肖宇梁把册子拿起来晃了晃,封面画满了奇形怪状的鬼怪,“要让那个秃头老怪看了非撕掉不可。”
“……不用,”他顿感无语,“夫子只是头发有点稀疏。”
“你私底下措辞也这么谨慎吗?”肖宇梁收回册子,盯了曾舜晞的半瞬,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谨言慎行的深闺大小姐。”
曾舜晞还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话,个中字眼却先留意到了,双眼瞪大道:“你才是大小姐!”
“哦,看走眼了,大小姐可不会回怼。”肖宇梁合起书,站起来,“我想到个好去处,要不要和我去逛逛?”
东序地处清静,然而实际与闹市所隔不过几条街。阳光斜斜地洒在身上,曾舜晞看着肖宇梁轻车熟路地在街上穿行,脚下加快跟上。肖宇梁在一家书摊上还了册子,看了看前方,笑了笑:“果然没错,今天有灯市。”
曾舜晞看着地摊上的摆件绕圈踱步,字画文玩玉石瓷器样样俱全。摊主极力叫卖,他差点就要掏钱买下,被回来的肖宇梁及时制止。
“你这小孩有钱也别乱花呀,看不出都是假的吗?”随即收获摊主一个白眼,肖宇梁手拿两个纸碗,递给他一个,“吃吃看,这可是我认证过南市最好的。”
“这是什么?”曾舜晞看着花花绿绿的碗里问道。
“烤冷面啊,你不可能没吃过吧?”肖宇梁奇道,“我加了全料呢。”
曾舜晞皱起眉头:“可是我不吃香菜。”
“……服气,大小姐做派就是不一样。”肖宇梁嘴上说道,仍是让他拿着一碗,自己在另一碗中用竹签挑起香菜来。
其实香菜的味道残留性极高,一经洒进就算挑出也滚其余个满身芫腥。曾舜晞想着,然而看着肖宇梁手上的动作,把这句话留在了肚子里。
他们一路走走停停,像是要把偌大南市的每个犄角旮旯都探头看个遍。
“金陵、姑苏、临安、汴梁、洛邑……你到底去过多少地方。”肖宇梁数着,问道,“怎么连市集都好像没逛过?”
“都是家父的生意来往,随家中马车出行,到了便借住人家的府邸,所以走的地方才比旁人多些。”曾舜晞想了想,补充道,“走的频繁,也难有伴同游。”
天色暗了下来,头上悬起的灯一盏一盏地被点亮,纱笼光转,溢了满街,花鸟鱼龙,舞得熙攘。曾舜晞仰头将这派盛景收进眼底,看见肖宇梁站在两步外盯着自己,面上叠了数重画影,表情却看不太清。
“怎么了?”曾舜晞问道。
“没什么。”肖宇梁摇摇头,手指前方,“我们看皮影戏去。”
他们坐下看了三场皮影戏,直至把那席茶水瓜子吃透,才追逐着出来。
曾舜晞跑了几步,看见不远处一个摊前摆满了大大小小的水盆,问道:“那是什么?”
肖宇梁顺着他的视线看去,顿时明解。
“捞金鱼啊,”肖宇梁挽起袖子,拉起曾舜晞的手,“我们走。”
曾舜晞从水中拿起破了的纸网,已经是第六个了,他还是不尚得道。那边肖宇梁的小桶眼看着就要装不下了,居然还在用第二个网。
“来,给你。”肖宇梁把他剩下的网尽数塞进曾舜晞手里,看他手势看得心惊胆颤,“大小姐,你这是捞鱼不是用纸击水。”他凑过来,手从曾舜晞背后绕了一圈,两人双手重叠,“应该这样……”
曾舜晞不再控制腕上的劲头,随着覆上大手的动作走,他感到肖宇梁的发丝蹭上了自己的脸,更难以忽略的是扑在脸上的温热鼻息。
“捞到了!”肖宇梁满意地把金鱼放进桶里,“我厉害吧?”
他们在用剩九个网的时候起身离开,把网留给了旁边的人。曾舜晞抱着怀中那桶金鱼走了几步,站住了。
肖宇梁提着两桶,也停了下来:“怎么了?”
他看着桶内,里面的金鱼吻一吻桶壁,游移半寸又再重复,不停兜转。
曾舜晞抬起头问道:“我可以把它们放归湖中吗?”
肖宇梁和他对视了一瞬,笑了笑:“当然可以。”
两人行至东南角的曲江池,依水边坐下,说是池,实际比一般的湖还大一点。曾舜晞握着桶的边缘,待到半个桶都泡在水里才小心翼翼地侧倒,桶里的金鱼刷地结群游了出来,鱼尾如橘兰般绽放。
肖宇梁看着他依次将三个木桶清空,往后靠了靠,抽出火绒,点了一根烟:“你怎么会想到来东序?”
曾舜晞抱着腿,头抵在膝盖上,看着湖中的灿灿远去:“我希望一朝成为名将,危际卫四海,安时守一方。”又侧过头来,“是不是很自不量力?”
肖宇梁看着他的眼睛,难得认真地说道:“古人尚谦,卑以自牧。若谈及壮志,世人十有八九皆自不量力。比起心怀抱负却三缄其口,唯恐落人笑柄,我更欣赏直抒胸臆之人。”
“说到底,我只是想在这片天地之间,争取一份属于自己的位置。”曾舜晞笑了:“那你呢?”
迟疑了一下,肖宇梁将烟雾缓缓吐出:“我好像没有所谓的争取,我的人生就是努力在拥有的选项中拣出更好的一个。”他声音低沉下去,“一开始,我只是想让家里过得更好一些。”
第三章
李大从外推门而入,将手里的包裹放在桌上。等在校尉部的众人围了过来,看他把布一层层揭开,漏出里面的箭支:“我回去林里搜寻了一番,能找到的都在这里了。”
肖宇梁将手中的两只箭一并摆在桌面上,对比一目了然。所有箭翼同样都是少见的扁平状,达到惊人的两寸宽幅。
“是同一批人。”他看向曾舜晞,“你说你在来城的路上遭遇了袭击?”
曾舜晞点点头,掏出一份折好的信笺:“一月前,右中郎将寄信邀我有要事商谈。”
肖宇梁笑了起来,面上有一丝怪色:“这只箭就是三天前在他身上发现的,右中郎将在回城的第二天夜里横死在街头。”
在场的人脸色都变了变,有人说道:“看来早有预谋。”
“刚才那人逃脱的馆内有什么线索吗?”曾舜晞继续问道。
“派人调查过了,底下二楼有一条暗道,想必就是从那里逃走的。那间小馆早在三年前就破败了,原来是一间歌舞坊。“肖宇梁摇了摇头。“暗道怕是供人方便,知道的人很多,调查不出来什么。”
但他们此番前来乃是隐蔽行事,曾舜晞还想再问,却听见外面急急传讯:“报!有人发现步兵校尉死在了听梦楼。”
听梦楼内还是一派喧闹,曾舜晞让王蒙等人先回去与剩下的人汇合,随其余人前来。同行的人都换了常服,走入并未引人注意,径直上了二楼厢房,门口安排好的士官看了眼便来接应。这些人虽然初看懒散,但行事应对有道。
门一开,正对的就是步兵校尉仰躺在椅上的尸体。二楼常有权贵来往,得亏这里的小厮都经过训导才,不至于慌乱引起惊扰。
在房内等候的人躬了躬身,拱手道:“是茶水有异,死了已有些时辰。”
肖宇梁进去围着茶几凳椅绕行了一周,继而去翻看步兵校尉的眼睑,捏了捏他的面皮,最后拿起那杯茶水闻了闻:“不单无色无味,连步兵校尉也看不出异样。”
于房内再调查不出什么,肖宇梁交代了几样事项,手下接令后分批下楼。步兵校尉身形消瘦,尸体装入了一个大型琴盒后运出。待最后一人离去,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
空气微滞,两人谁也没有向对方望去。半晌,肖宇梁脚步动了动,路过他时轻声问道:“走走?”
听梦楼只一楼设有大厅,上下楼打空作井状,便于看客倚栏听戏。上来时未曾留意,此时离开路过走廊,楼下说书人口沫横飞,正好讲到精彩之处。
肖宇梁听见,停下分辨,笑了:“讲的是前朝的骁骑小将军。”
“你也会听说书啊?”曾舜晞盯着台上,不去看他,声调却不受控地拔高,“我以为你只会看画本呢。”
“轮到我巡视的时候常来这里偷懒,后来发现说书其实也很有趣。”肖宇梁继续听着,似乎入了神:“人生百态都在这了,有少年神武定平疆,游侠拔剑结良缘,也有英雄难封生白发,草芥命薄哀乱世,又或者覆水难收,阴阳两隔……”
“还有呢?”曾舜晞听出他话音未尽。
“还有爱人错过。”
第四章
曾舜晞兴冲冲地掀开酒肆一席的帘子,把武器一放,跨坐到背门的横木凳上。这间酒肆素来是下级将士散值后的聚集地,偶尔也见东序的学生混杂其中,为数不多的几个隔间四周用竹帘区开,往往早有人占着。
隔间狭窄,圆桌就占了大半,一口黄铜火锅冒着袅袅的水汽架在正中,配菜酒肉散于其旁。进去时肖宇梁坐在最里,正一筷子下汤,抬眼见他:“阿晞!”
曾舜晞接过调好的蘸酱,又忙不迭用碗盛烫好的肥牛卷,放罢拿出一卷纸:“猜猜这是什么?”
“家书、赏金还是奖函?”肖宇梁又放半碟山药下锅,“你习武进步是很快,但最近没见有什么比试啊。”
“是除夕夜的值班表。”曾舜晞笑着回道,“你不是为了结业在当守卫吗,偏偏抽中这天的排班。我昨日见告示临时要添防卫,就在你附近,便去报名,这就选上了。”他看见肖宇梁继续往锅里拨拉:“除夕之夜不是会放烟火吗?我是站值,虽说隔了几条街,但你巡视的时候可以掐着点过来。”
“隔了几条街?”肖宇梁的筷子终于从锅中抽离,“你说还要熬夜,没有必要。”又指了指曾舜晞的碗,示意他吃掉:“你也快结业修行了,有没有想过什么打算?”
“我想过啊,也问过你,可是你每次回答都没有个准。”曾舜晞边吃边应道。
“我们去临安好不好?”肖宇梁放下筷子,“反正结业修行没有规定地点,你愿不愿意去那边?我可以申请那边的职务。”
曾舜晞看着碗中一愣,临安,君临即安,是个好去处。
“当然好啊。”
除夕当夜,曾舜晞佩着长剑,笔直地伫立在城郊的街角,看着夜色盘算现在时辰几分。
马上就是来都城的第二个新年了,他想着家乡应是番什么样的景象。越郡与北方风俗不同,南方气暖,过年时市集上花团锦簇,小贩在街头叫卖煎堆蛋散,通数炸得金脆酥黄,和这边的吃食大不相同,初来好不习惯。曾舜晞看着眼前稀疏的人群,想起去年正月有天肖宇梁将一个水甸甸的黑漆小瓷罐放在他手心,罐口用红纸扎了,他闻过,是米醋的味道。
“腊八蒜,家里寄来的。没别的意思,就着饺子吃。”肖宇梁拍拍他,怕偷溜出来太久,转身离开。
他是什么意思呢,曾舜晞想。自那日灯市,两人便渐渐熟络起来。为了侧头就可以看见演武场,他常常挑着挨窗的位子坐,而有时下课肖宇梁会过来用指节轻叩窗棂,暗示他翘了课偷溜去耍。至于做什么,那自然是出去再说。他们曾在初春出游,肖宇梁在渐融溪涧下的石缝蹲下大叫,待他过来才慢慢打开虚握的手,给他看掌心扑棱而出的绀青蝴蝶。也曾在隔街眺望游行庆典,趁着兴头在空巷中联袂仿舞,以至于错过了宵禁,在外的客栈肩贴肩过了一夜,他要很忍耐才……
……但他也曾在街头当场撞破肖宇梁和女人谈笑,避了几日后肖宇梁若无其事地过来拍拍他肩:“哎呀,那姑娘眼睛都没有我们阿晞大。”
为什么要解释呢,曾舜晞又想,自己以什么资格生气,而肖宇梁本不必解释。
一声清脆的嘭声从下往天空升起,到点了。曾舜晞抬起头,正好看见第一朵烟花在天空中炸开。
也许是过年喧闹,耽搁了。他左右看看,人都往城中心聚集去了,这里再没有人影。捏了捏剑柄,曾舜晞往前走去。
既然人都在主干道,那想来应是绕路而行最快,也好避开其他站值的人。他快步走了半条街,正犹豫要不要继续走远时,背后有人一拍。
“来迟了,人真多。”肖宇梁拨了拨额发,鼻尖有细细的汗,烟火在两人头顶炸开,“怎么往这边走,跟我来。”说罢去扯他的袖子。
曾舜晞正要回话,却听见背后传来震响。
他转身,两人都往那边看去。不是烟火,三朵月季升起的瞬间又有重物相撞的声音切实地传来。
“走!”两人顿时拔腿往声响方向奔去。
头上烟火虽愈来愈密集,但城郊冷清,循着声响,他们很快便赶到一所府邸门口。府邸大门洞开,一个仆从栽倒在前,看样子竟像是死了。
肖宇梁没有迟疑,身形一闪,踏入了府内。曾舜晞一愣,随即跟上,听见身后也有几人陆续赶至。
里头一个身着浅绯服装的人正举刀抗敌,看见有人进来,神情一变,大喊:“来人啊,救命!”在他大喊的同时,旁边一个家丁被长矛刺穿,身体被高高挑起,继而甩到了众人脚边,头骨迸裂。
一个魁梧人影从后缓缓走出,步子迈得极其沉重,罩着漆黑的大氅,脸上像是覆了铁青的面具。
“什么人?”一个军士呵道,提起剑柄威慑,“官兵已到,还不快伏法!”
那个身影转向他,停住了。
军士像是松了一口气,向绯色服的人躬了躬身:“石都尉。”赶来七八许人,谅那人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再乱来,在场死伤不少,尽快就医可能还有救。
曾舜晞看见身旁肖宇梁眼睛微微眯了一下,接着身型一矮,把自己推开:“都闪开!”
几乎是同时,那个转过来的面孔咧开嘴,桀桀地怪笑了一下,把手上的长矛往前扔去。军士手中的剑还未抽出,身体就被呼啸而来的长矛贯穿,死前脸上还挂着震骇的神色。
石都尉见那人失了武器,即刻挥刀上前,砍向怪人的上臂,刀刃没入两寸有余。他还来不及庆幸得手,却看见那人像是毫不吃痛,动作只是一顿,另一手五指带着劲风就向自己抓去。
先是一声骨裂的脆响,远处的烟火声还十分热烈,但在场所有人都清晰地听到了后面那道细细的“啪”断裂声。
也或者是看见的。石都尉的惨叫着倒了下去,双眼只剩空空的两个血洞。
曾舜晞把长剑格在胸前,刚刚烟花升起的时候,他看清了那个怪人的脸,面上肌肉呈铁灰色虬结,眼睛瞳仁涣散,半黑半白。
不是面具。
怪人将身上的剑拔出,握在手里,臂上皮肉翻卷,竟不见血流出。他晃了晃,紧接着就向剩下的人冲来,刀锋横扫,又有两人倒下,胸膛血线纵流。
一个兵士适才为了躲闪,向旁翻滚开去,起来想要再避却发现身处墙角。刀风再至,他只好挥剑盲砍,锵地一声,佩剑竟被击碎,怪人刀上力度去趋不减,就要往他头上劈落。他闭上眼听天由命,然而只听一声闷响,那记劈砍扎在了墙上。
他睁开眼,怪人右肩中剑,转过身去。肖宇梁收回刺势,左脚虚提后滑半步,怪人见状,往前扑去。
曾舜晞看着肖宇梁旋身和怪人搏斗,心里火烧火燎。那个怪人力道雄浑,速度却仍然迅捷,无疑不适贴身对抗。
“搬救兵!”他口型微动,朝被救下的兵士暗示去。兵士还处在刚刚的惊吓中,此时被人一提,不再做他想,和其他人夺门而出。
这边怪人身上已挨了几下,肖宇梁不敢硬碰硬,近身几招均是连刺,力度有限,除了阻其一阻没有别的效用。他再要近身,肋骨处却挨了一刀,吃痛向后空跃去。
曾舜晞在后面看得分明,适才上前距离有限,砍时用的是最钝的刀柄,但也足以使人鲜血直流,肖宇梁肋处的衣衫在月下瞬间染黑。
“嘿!”曾舜晞大声朝怪人喊去,同时挥了挥手里的剑,“这里还有人呢。”接着往肖宇梁处使了一个眼神。
怪人刷的回头,枯井般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
两人对峙了一瞬,怪人向自己扑来,曾舜晞侧身闪过,反手给了一剑。剑从他肋下穿过,触感却不像是血肉。他往前跃上墙边,下面那个怪人受了一击却仍不见伤势,只是笨拙地转身,像是被激怒了。
主干道自有武官把守,然而更多的是手无缚鸡之力的百姓。他看见怪人被自己吸引,跳下墙往城外的方向奔去。翘了这么多课,别的本事没练出来,轻功倒是大有长进,曾舜晞心想,毕竟东序的老头子也不是白干的。
身后的脚步宛若重击,声音如影随形。树荫太密,周围除了头顶偶有漏过的一丝光亮再看不见其他。他在窄巷的两墙来回跃去,净捡没有遮蔽的地方落脚,怪人庞大的身影断断续续地暴露在月色中,几发羽箭飞至。曾舜晞侧头看向墙上倒影,只见后面身影肩上四肢带了数箭,仍在狂奔。
简直是怪物。
终于,他脚点上一堵稍矮的墙。怪人见状,脚用力一蹬,竟也沉重地翻了上来。
一发羽箭利落地射来,正中怪人的喉间,他身形一滞,伸手就要去拔箭。
有用!“射他的脑袋!”曾舜晞反应过来,大喊。
第二支利箭登时再发,但怪人忽地前倾,手跟着一扫,曾舜晞随着摔下墙去。
他着地时就势翻滚,横剑胸前格开一击,往怪人腹部发力蹬开,用力之大连他自己都双腿生痛。怪人摇摇晃晃地退去,手中刀刃脱落掉地。
肖宇梁随即赶到,抛开手中空了的箭袋和弓,持剑往怪人后脑一扎。
怪人身形一僵,剑锋从眉间突了出来,空洞的双眼和曾舜晞仍是对视的,瞳孔浑浊看不出界限。
然而此时眼中黑白剧烈地收缩了下,怪人死灰般地脸上像是浮现出了一丝狞笑,他头颅半转,枯手往身后抓去。
“宇梁!”曾舜晞大叫,看见他捂着腹部倒下,提剑上前,终是削去了怪人的脑袋。
肖宇梁的腹部不断有血水渗出,曾舜晞在他身旁跪下,撕开衣袖给他包扎。他看见肖宇梁嘴唇翕动,好似有话要讲。
“什么?”他把耳朵凑过去,听不清,转头想看肖宇梁的脸,却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覆上了自己的双唇。
肖宇梁看着他的脸,眼睛缓缓闭上,他慌起来,朝四周大喊呼救。
曾舜晞用力按压着肖宇梁的伤口,终于听到身后传来官兵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