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亡到地盡頭。全文1.9w 美神光顧港島,和平年代也要起大風浪。
Chapter1
阿梁九五年七月到香港,时逢港地回归前夕最动荡不安的时刻,难进难出,想要在香港站稳脚跟,必定要有真本事傍身。
他刚到那一日,被两个堂口的一群打手围困在很窄一条街上,一抬头,窄窄一片天空,均是飘扬着的大英帝国米字旗。原来脚下踩着的,依旧是大不列颠人的殖民地。
街边铺面萧条,店员不知去向,多是卷闸门半拉下来打发顾客,唯有一家CD店生意兴隆,门外摆着一大音响放震天响的音乐,进出顾客要踏烂门槛。
七月,TVB在播连续剧《神雕侠侣》,古天乐与李若彤演,连同主题曲《神话·情话》一道火遍大街小巷。
滚石灌录发行唱片,当天刚到CD店,于是这一日店外音响只单曲循环这一首,好词好曲,周华健同齐豫唱到肝肠寸断,无人厌烦。
逐渐向他逼近的打手无不是西装革履,一把制式统一的手枪别在腰后,大陆军火管制,阿梁没见过枪,但他不会怕。他从大陆只身来港,什么都不带,连换洗的衣物都甚少,一直随身的,只有从小练武就开始使的一根长棍。
长棍底下有多少亡魂,阿梁早已记不清,只知道是来者无人生还,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唱片放到「愛在迷迷糊糊/盤古初開便開始/這浪浪漫漫舊故事」,打手听见动手的号令,可是枪还未拔,就有人丧命,子弹还来不及上膛,整条街已经是横尸遍野。
阿梁从小就使棍,这根长棍像是长在他手上一般。他人看起来精瘦,并不像围攻他的打手一样魁梧有力,只因他进攻时懂得使巧劲,并不需这多余的气力。第一棍击打在手腕上,当即手枪落地,再精巧的做工也要成为一堆废铁,第二棍击打在双腿的膝盖上,行动能力就此被剥夺,再猛烈的进攻也是土崩瓦解。最后一棍,打在颈前,巨大的力量在棍中集结又落下,皮肤下的大动脉瞬间被打碎,但却不见血流。
因为覆盖在动脉上的皮肤还完好无损,所有即将要喷溅而出的血都被这薄薄一层皮肤阻挡,出不来,只能在下面汹涌,远远望去脖颈处一片猩红,好像一条命换一朵盛放的玫瑰花。
阿梁收手,长棍重新立于地,《神话·情话》一遍还没有放完,街上已是横尸遍野,一眼看过去,是一整片的花海。
这个大陆来的后生仔就此一战成名。
阿梁离开那条街之前,最后回头看了眼那家CD店,他不会说粤语,也听不太懂,这和他们那边说的方言很不相同,但他却意外地记住了那句歌词的发音,兴许是词里字字都沾上了血,灌到耳朵里,就轻松融进血脉里。
后来堂口的龙头大哥找到他暂住的出租房,亲自来赔礼道歉,进门时望见靠在椅子边上的长棍咽了咽口水。阿梁正在下面,锅里沸水咕噜咕噜响个不停,面下下去不一会儿就浮到水面上来。
大哥问他:「梁仔,嚟堂口呀?」
阿梁拿起放在一边的筷子把粘到一块的面条都一根根划开,最后盖上锅盖,他说:“还有两年香港就要回归,police按新规要清扫黑道,现在的这个社会就像一锅沸水,谁跳进去谁完蛋。”
大哥被他堵住话头,没法再说下文,确实同阿梁所说的一样,如今的香港是沸水在滚,人人不得安生,为了回归后的新时代,第一刀要开在整治黑社会上,是杀鸡儆猴,做给大不列颠人看,也是在给大陆官员表忠心。
大哥要走,阿梁重新把锅打开准备捞面,却又问他,堂口在哪?
入堂口前要拜关公,阿梁在擦得锃亮的大理石地板上跪下,脊梁骨板正,磕完头再上三炷香,烟雾从香上只见星星火光的地方升腾起来,如龙如凤盘旋而上,阿梁透过烟雾,好像能看到将来。
入了堂口,先从蓝灯笼做起,人人都要去文身,这是向来都有的规矩。
龙头大哥问阿梁:「梁仔,你想文乜啊」
阿梁想了想,指着自己的脖颈说:“香港的rose花期会比大陆早吗?”
他想文玫瑰花在前颈上。
人人都说大陆已过改革开放最艰难时刻,兴兴向荣的态势是明眼可见,但唯有大陆人知道并不是这样,贫富差距不断拉大,穷者更穷,富者更富,如今的大陆更像是要趋于香港社会的发展状态。别人不懂大陆人为何要此时来港地,如今香港才是绞肉机,没有人会心甘情愿放弃安逸生活转而悬走钢丝索。龙头大哥也问:「梁仔,点解?」
为何要来香港?只有阿梁自己知道。
在大陆,从前他能靠一根长棍讨生计,可后来,法制更完善,社会福利却跟不上来,很多很多的人没有工作岗位维持收入,却连另走一道也无可能。
于是他才来香港,刀尖上舔血却能食大鱼肉。
阿梁回想从大陆辗转来港地的艰辛,竟等不到轮船一艘抵达,于是在他长棍下丧命的尸体给他铺成路铺成桥,让他一步步走到香港。
那些玫瑰花簇拥着他到香港,要胜利,必是要看到玫瑰花在脖前开放。
Chapter2
当细密的针头快速扎进脖前皮肤时,阿梁觉得自己离死亡已经很近了。刚开始的时候,脖前那一块还会感到疼痛,像一把火在皮肤上跳跃,火辣辣地好像要把喉管气管一并烧断,到后来,淡红色的组织液不断往外流,再被擦掉,那样的疼痛就转变为麻木了。
文身的地方很暗,只有房间中一盏极亮的白炽灯烤着他的双眼,眼前晃成一片的白,可能下一秒就会见到耶稣,他依旧是这块土地上的神。
最煎熬的是在文喉结上那枚玫瑰花刺的时候,喉咙有很强烈的吞咽欲望,但却分毫都动弹不得。杀人时的快感,嗜血的欲望就那样飘荡在一片白光之中,他立在原地,拿着长棍,却要像圣人。
花刺是纯黑的,同红艳的玫瑰花对比明显,是鲜血从骨头缝里开出花,而骨头落入泥淖,染上黑。花愈艳,这一身骨头就愈腐臭。
后来白炽灯熄灭,暗适应长达几分钟,阿梁听见文身师对他说,好了,以及很多注意事项,是粤语,又说得很快,阿梁干脆不去听。结果无非是发炎消炎再发炎。
发炎时,毛细血管扩张,血液流动无限加快,皮肤会泛红,好像是为玫瑰花进行天然染色。
疼痛是无可避免,阿梁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视觉上,观察从暗到明的第次变化,忍不住吞咽口水,皮肤撕扯过程中也有疼痛,像是在喉咙紧贴一朵玫瑰花,玫瑰花刺将皮肤划破。
眼前到明亮时,玫瑰花暴露于天光下,自己像是获得新生,因为花朵的绽放,也因为血液循环加快之后的新陈代谢。
阿梁回到堂口,正遇上出来找他的龙头大哥,大哥说给他接了一个活。
如此动乱的年代,人人生命至上,让人趋之若鹜的金钱都要往后排,很少有人像他们这样的还在以命换富贵,更多人是仗着钱财求一个平安。
大哥说,曾家亦听闻有一大陆来后生仔前几日一人一棍于一曲之内放倒地界内二十来个打手,想雇这样的能人保护曾家小少爷。小少爷天真烂漫未见过世道腥风血雨,至少要保护他渡过九七年这一难关。钱不是问题,曾家家大业大,黑白两道先前道道都走得顺畅,累下不少财产,到底来还是血脉相火最为金贵。
是七月中,香港比内陆更热更湿,阿梁只穿一件无袖的汗衫背心,文身就暴露在外,上面还有些许清理后又淌出来的组织液,经过的堂口兄弟见了都觉骇人,对上这个活阎王统统得绕道走。
阿梁却不觉有什么,应下了活,拿了大哥给的曾家地址,准备于下午应约。
港地多山,而山上则多为富人所建别墅,坐拥最好风光,山海会在眼里相接。曾家别墅就建在一座山的半山腰上。
阿梁到山下就遇上前来等他的家仆,看样子是个东南亚人,皮肤比东亚人更黝黑一点,服饰也不是常见的中式传统服饰。
阿梁坐上家仆开来的轿车,坐后排窗边,上山时能远远看到盘驻在半山腰上的一整片别墅群,那好像都是曾家的家产。别墅群前有一大片花色各异的东西,看不出是什么,但想来大概是栽种移植上去的各种花卉植物。富人砸钱造景观,只为他们口中的一饱眼福,却不能明白,于他们脚下的很多人连吃饱都是奢侈。
阿梁注意到,开车的家仆眼神并不老实,经常透过后视镜来打量他,每每他与那家仆对上眼神,家仆都会不着痕迹地收回盯着他的视线。那家仆应该不难看见阿梁脖前的一大枝玫瑰花
,不知他会不会在心里有所言语,只是阿梁不喜欢与不熟悉的人搭话,那东南亚人兴许中文也不好,于是一路无言。
轿车逐渐接近别墅群,并不在其他别墅前停下,直奔造在最中间的主楼,经过已经被其他家仆打开的铁门,阿梁注意到,这栋别墅前面并没有各式艳丽的花,栽种的唯一一样植物已经枯萎,看存留的根茎,应该是玫瑰花。
不等他多想,轿车已经在别墅前停下,有专人来开车,也有家仆带着他往里走。
还没进门阿梁就听到里面打麻将的声音,中年男人言语粗俗说着一些下流话,麻将板砸在丝绒垫好的麻将桌上还是磕出巨大的声响。
进门才知道,厅堂里放了大约有四张麻将桌,洗牌的洗牌,打牌的打牌,头顶的水晶灯照得整个厅堂透亮,各路牛马不知说着哪国语言,话着饭后闲谈,才有如此大的声响。
阿梁进去有些人抬头来看他,欲想在他身上看出点什么来。也有人顾着自己手上的运势,不愿分出心思来看泥淖里爬上来的下等人。
引他进来的家仆去通报,他暂等于原地,没过一会儿就听见正对大门的西式长楼梯上有动静。
上头下来个人,怀里挨着只毛茸茸小狗,揉着眼睛朝下边走,似乎是刚睡醒不久,让人扰了午间清梦还堵着气。
阿梁晓得这便是龙头大哥之前对他说的曾家小少爷和他两日前在英国人所办拍卖会上大价钱拍得的新宠,这几日正爱得极,道是去哪都闹着得带上。他面上不显,心里却咋舌,心道贵人家养一只憨蠢动物逗乐,这价却又不知抵得手下多少庸庸人命。
许是方沐浴完,这曾家小少爷一头黑发尚显着刚烘干的松软,发心在灯下隐约反着光。洋制水晶灯雪亮,照得他通体皮肤莹润,像极了街尾那户珍宝铺那串藏于最深处的,裹了厚厚布料的顶价海珍珠。
小少爷着一件学生气的白衬衫搭宽松黑色短裤,衬衫下摆颇规矩地扎进去,掐出少年人一节柔韧腰线。明明是最乖巧的装束,却在这一片声色犬马中也被衬出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意味。裤脚宽大,愈发衬得一双腿白直而韧,膝窝儿还泛着娇娇的粉。几乎叫人能想象得出在洋人教会学校的宽阔球场上,这双腿是如何紧绷,如何发力,如何在欢呼中准确地将球射入球门;又是如何擦破皮,如何泛红,又如何在隔日积起淤血的——真真是嫩极了,阿梁何时见过这种阵仗,无师自通地稍一神游,烧红脸皮子才惊觉触碰了禁区。
都说曾家小少爷自小性情天真,又被家里父母兄姐护得紧,自己生意场上的腌臢事怕是一概不知。便是近几年渐渐抽条长成,逐渐有了大人模样,却依旧仿佛干净得似张白纸,还是那小孩儿心性,一副无邪笑颜。少年人远离生意场,伶仃玉般骨肉流转,也恰仿佛只能在象牙塔内与白衣黑裤、诗词歌赋相称。可他偏偏又生得俊,非但在学校里惹得这衬衫短裙的女仔们悄悄怀揣上甜蜜情愫,暗地里更不知引得多少肥油满面的父辈叔辈鬼迷心窍,暗暗垂涎。可小少爷却仿佛当真丁点不识人心,见面了依旧笑着,家教极好地唤阿叔,天真得简直叫人气恼。
小少爷楼梯上走一半,倚在扶手上便不往下来,只垂着薄薄的眼皮对底下的牌局作壁上观,不知是在看牌,还是在看贸然闯入的人。而阿梁,却鬼使神差往前走了两步。
待更走近些看,更晓得来人独宠原因。港岛美人多样,丰腴纤细、黑肤雪肌、柔媚泼辣,争奇斗艳。可耶和华造人有偏颇,造他时最是下足心思,偏偏叫他次次匀了大半的目光来。美人们要恼,可每每等不得发作便早已被小少爷的笑眼化去了大半。只唱出一叹,惩罚似的翘起涂抹着甲油的玉葱指轻轻一拧他的耳垂作罢。
小少爷眉目舒展,鼻梁挺拔,明晰的下颌线该是透着股朗朗的少年意气,可双颊那两团稚气的婴儿肥又好似在赌气似的作着对,闹着喊不想长大。较之会所交际女郎们勾人黠慧的细长柳叶眉、桃花眼,他一双圆圆钝钝的眼搭上宽褶双眼皮,显得愈发无辜单纯,笑起来好似当真不谙世事。一对清亮圆润的瞳仁水光流转,灵极黠极,垂下头时,纤长睫羽逆着光轻轻抖动,叫人真要受不住被挠了去,便是交易场上再多添个零也心甘情愿。
阿梁不动声色地掐了下掌心,方稳了心神。
小少爷终于缓步从楼梯上下来,径直走到阿梁对面,双肘支于一张麻将桌上,抬眼一眨不眨地对他望去,又毫不避讳地盯着他喉结上那还未愈合的黑色花刺细细端详好一会儿。
阿梁天生有雄狮一般的领地意识,感觉到被冒犯,正要皱眉,却见小少爷又机识巧地在前一秒挪开视线,似娇嗔地撅了撅嘴,又笑弯弯地自我介绍道:「你可唤我小晞。」
他凑得实在太近,连带怀里毛茸茸小狗也一同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热切地望着他。
小狗张着嘴,湿漉漉舌头带着热气一点点扑红颈上那枝冷冽玫瑰。
Chapter3
为了方便,阿梁同曾家签订长期的合约之后便在曾家别墅住下,也住在住别墅里头,就正对着小少爷的那间房。
夜里落了星子,阿梁喉咙烧得难受,大约是炎症开始发作,他不去管那炎症,只想抽根烟。
悄悄开了房门出去,走到楼底下才发现那小少爷不知何时也跑了出来,正坐在大门外白玉砌的台阶上,还是白天的装束,也不知多加一件外套。
港地多风,海风吹完转山风,一天里风停的时候很少,大多时是吹得人晕头转向。小少爷眼皮薄薄一层,风一吹眼角就泛红,像一尊快要碎掉的雕塑,手碰一碰,美神就要回到天上去。
阿梁也在台阶上坐下,就挨着小少爷坐,凑近了才发现小少爷嘴里也叼着一根白色的棍。小少爷含一会儿就拿出来,阿梁看见是根棒棒糖,粉色的,不知道是草莓味还是桃子味。
阿梁坐小少爷旁边,小少爷没动也没开口讲一句话,拿着棒棒糖,那些粘在棒棒糖上晶亮的唾液被风一吹就凝固起来,和糖变为一个整体,在夜风中执拗地闪着光。
小少爷转过头来看阿梁,阿梁正点烟,用的不是打火机,是火柴。在火柴盒边上粗粝的砂纸上轻轻一划,火柴就着起来,小少爷的眼里也落了星子,火柴点燃烟,当烟雾升腾起来,又模糊了一切。
在沉默中,阿梁觉得现在的小少爷同他白日里看到的小少爷又很不一样,白日里的小少爷周身都散发着机敏的光,让人怀疑他是否真如传言中一般不谙世事。可现在那些灵巧的狡黠散去了踪影,像是小狐狸把头埋在自己毛茸茸的尾巴里准备入睡时的模样,无需防备,无需步步为营,这就是他最原本的模样。
小少爷看着他抽烟,眼睛也不眨一下,像是没见过人抽烟,新奇得紧。阿梁为了不熏着小少爷还特意偏过头去一点,让烟雾被风带着远离一片净土。
别墅大门前是一整片的玫瑰花田,现在只剩下枯萎之后未清理干净的根茎,如果时逢花朵盛放,坐在台阶上看花应该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不知道花期之中小少爷是不是也会坐在这里看玫瑰花。
今夜天空中云很多,遮住了月亮,星星却在云的缝隙中一颗一颗漏出来。
小少爷突然问他:「他们叫你阿梁,你全名是乜?」
他说:“肖宇梁。”
小少爷抱着小腿坐着,不知道是不是觉着冷,可阿梁也没有多余的衣服可以脱给他,他依旧穿着白日里穿的无袖汗衫,线条流畅的手臂暴露在夜风里。他听见小少爷笑了,说:「好哦,宇梁。」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名字在粤语中的发音。小少爷应该是很高兴的,语调轻快说得很轻,不仔细听一晃神,以为他他在问天上的星星,月亮呢。
阿梁抽烟很快,不像老烟枪一般细细评味,倒像是发泄,烟从喉咙中囫囵而下,弥漫到五脏六腑中去完成解脱。大约天上的星星还没闪几下,他的一支烟就已经抽完了。
这绝不能说是任何的解脱,阿梁只觉得喉咙里的那把火被添更多柴火,烧得更烈,他口干舌燥得想要病入膏肓。
小少爷坐在他右手边,未等阿梁反应过来就已越过了他的身子拿到了他放在左手边的烟与火柴盒。阿梁一惊,不知小少爷要做些什么,手上欲要做点什么去阻止,脑子中回荡的却都是那一声“宇梁”。好似电脑被植入病毒株,连鼠标都移动不得。
小少爷抽出一支烟,放到阿梁嘴边,阿梁轻轻一张嘴,就叼住了那支烟。嘴巴闭合时有蜜桃味流进齿缝间,他想起来那根被小少爷吃到一半的棒棒糖,如今已不在小少爷手上,仔细一寻才在他们中间的那块白玉台阶上找到。
棒棒糖被倒立着,糖液在吮吸时融化,又被风一吹重新凝固,凝固了就粘在台阶上,雪白的棒子翘起来指着天空。在棒棒糖边上,是阿梁前一支抽完的烟头,他在台阶上草率把烟摁灭了,烟同样倒立着死去,留下的烟灰风一吹就吹到棒棒糖边上了。
小少爷擦着了火柴,可夜风太大,还没送到阿梁的嘴边就灭了。小少爷抿着嘴又点着一根,橙红色的火光同时照亮两个人。
这一次成功了,他给他点着了烟。
阿梁就顺着那股蜜桃味流淌的方向朝自己的深处走,寻到声带,在那里生长出了一只蝴蝶,蝴蝶想要去亲吻生长在皮肤上的玫瑰花,于是震动着双翅。
声带被蝴蝶带动发声,阿梁说:“小晞。”
蝴蝶破开皮肤展翅飞出来,去亲吻另一朵玫瑰。
飞到小少爷耳边留下亲吻,留下那一句带着点阿梁家乡口音的“小晞”。
这也是小少爷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被不是粤语的发音念出,好像也听得新奇,一双眼睛睁大了点,又很轻地眨了眨。睫羽鼓起夜间的风,也像一只扇动翅膀的蝶。
阿梁同小少爷约好了,第二日一早他要回出租房去整理东西,虽说平日里换洗的衣物不多,但他最重要的长棍还在出租房的椅子边上倚着。
出门前他同小少爷告别,坐上送他下山的轿车前,小少爷那只毛绒小狗还寸步不离地跟着他,在他脚边打转,活像个弹力十足的麻薯团子,上蹿下跳还要来扒阿梁的裤脚。
阿梁弯下身把小狗从身上轻轻扒拉下来又送回小少爷的怀里,小少爷抱住了小狗第二次同他讲:「宇梁,see you later。」
阿梁大约快到中午时回到别墅,但却没再见到小少爷。他看见的是昨日一直没见到的曾家父母。
曾母一见到他就上来拽住他的手,脸上的焦急并不会被精致的妆容遮掩,她说:「阿晞唔见啊!」
阿梁一转头,看得见别墅前一整片的枯枝,才觉出港地风云变幻,玫瑰花期确是要过去了。
Chapter4
今早九点过三格*时曾家父母出游回来,却遍寻不得小少爷的踪迹,问了家仆,家仆却皆说并未注意到小少爷是否有离开。曾母心急如焚,曾父还怀存一丝侥幸,劝说夫人是否是阿晞自己出咗去。
直到一刻钟后这点侥幸彻底破灭,有人致电曾家别墅固定电话,曾母接起,听筒那头的人开门见山同她说:「美金一百万,要现金,换小少爷平安,午后三时于中环天星码头见,叫差佬即刻撕票。」
话还未说完,通电就被挂断,曾母握着电话听筒长久缓不过神来,未知未觉中已是泪流满面。钱不是问题,曾家账户中拿出美金一百万不痛不痒,但坏在要现金,local bank有现金兑换额度限制,想要在短期内取出一百万美金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按照绑匪的口气怕是给不了宽限时间,至今唯一保险的办法是先凑钱,有多少算多少,再同绑匪谈条件。
阿梁却说,不用凑钱,我去救他,你们不要惊动警察。
其实打电话到警署几乎是不可能,港地的大清算才刚刚拉开序幕,曾家钱财大多走灰色地带流通,差佬恨不得这些黑道势力早日灭绝,他们好以干净的全新面目走向大陆承诺许以的明日。最好是黑社会内部相互蚕食干净,无需他们费丝毫的气力。
阿梁回来前退了出租房,将房租付清,从出租屋里只把长棍带了回来,如今拿了长棍又要走,中环天星码头,今日又会有多少人在那里见到耶稣。
阿梁独身前往,他向来独来独往,无需人尊敬或是惧怕。只要小少爷还活着,他就有百分百成功的把握。
午后一时整,中环天星码头。
阿梁一步步从通道朝地下走去,平日里热闹的中环今日安静得不像话,像是有人刻意清场,只为了一出好戏的顺利开演。
来的时候阿梁有所猜测,曾家别墅内必有绑匪内应,否则小少爷不可能在众多家仆的眼皮子底下消失得悄无声息。那些凑在一起打麻将却各怀心思的亲戚、频频望向他打量他的东南亚家仆、昨日突然计划出游的曾家父母……无论是谁涉及到这起绑架事件,曾家别墅内早已蛀空的事实是既定的。
阿梁从码头边上的铺面一间间找寻过去,小少爷到底在哪他并不清楚,只能用这种办法来确定位置。
在整条铺面的尽头,是一家茶餐厅,阿梁还未走到却已察觉到不对劲。
十分浓重的血腥味从铺面里传来,这样重的腥味说是有人刚用血作涂料刷完墙也不为过。阿梁想到小少爷的安危不禁眉头紧锁,但曾家父母并未联系警察,绑匪应该不会贸然撕票。阿梁猜测不到事件到底发展到怎样地步,只能靠近那茶餐厅去一探究竟。
他下意识握紧长棍,以防有打手把守在茶餐厅门口,上臂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在闷热的地下空气中逐渐冒出细汗。
血液或许早就开始在热空气中发酵,于是愈是接近那家茶餐厅,浓烈的血液味道就愈是恶心得令人作呕。
阿梁走到茶餐厅门口,一把推上卷闸门,眼前却是他未曾预料的景象。
小少爷坐在靠近门的座位上食奶油猪仔包与凉茶*,听见卷闸门升起的声音往大门这边望来,见是阿梁,笑着问他:「靓仔,今日红豆冰对折,是否要double冰?」
小少爷脚边铺满了尸体,看死法是先被枪击中心脏,死后再被割喉放血。因此小小一家茶餐厅内,血被溅得到处都是,包括小少爷纯白的衬衫上,那喷射出来的喉头血显得更加刺眼。
黑色手枪同一把匕首一并放在桌上,在盛猪仔包的盘子边,也像是什么逗人乐趣的糖水甜品。小少爷在令人作呕的闷热血腥味中津津有味食甜点,是人见了恐怕都要毛骨悚然,但阿梁没有。
他轻声走进茶餐厅里去,跨过一地的尸体,走过几乎没地方落脚的地,才走到小少爷面前。将长棍靠在餐桌边上,再俯下身去,伸出肌肉已经放松的手臂,很轻缓得抱住了小少爷。
他昨日见小少爷,就知这人并非传闻中那般不经世事全然的天真,但他昨夜同小少爷并坐,却又知十来岁的少年仅仅是少年,在如漩涡般的深宅内被压着骨头逼着长大,心却还是那颗稚嫩跳动的心。
阿梁能感受到小少爷刚刚杀完人的身躯还在不停颤抖,被迫达到兴奋的神经无可能快速平复,他还在很急促地呼吸。笑容是掩盖伤痛的皮,他甚至为自己点了份甜食来平复心情,却一口未动。
阿梁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的时候,是为了给自己被无端杀害的父母报仇,第一次将习武防身的长棍当作谋人性命的家伙来使。杀完立棍的那一刹那太阳穴突突地跳,他确信自己心中是痛快的,但是否快乐,他说不出来。之后的夜,是接踵而来的噩梦,他不被任何一条亡魂放过,同样,他也并不被自己放过。
他说港地刀尖上舔血可做人上人,但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他是被连夜的噩梦逼上这条路的。就像瘾君子吸食毒品,你若放弃是自己神经兴奋的机会,剩下的只有无边的空虚与痛苦。他只能让自己去杀人,见到红艳艳的血光,才可得一夜安宁。
他太懂那样的感觉,于是他抱着小少爷说:“小晞,你不要怕。”
小少爷回抱他,攀在他的肩头落下泪来,细细密密的颤抖击打着阿梁的骨头。
他说挺好,小晞,一定要哭出来。
曾父曾母曾经问自己儿子,是否愿意跟随叔辈一道迁去美利坚躲避香港这滔天的风浪。但小少爷拒绝了,他并不认为长久的温室可使自己茁壮成长。他厌恶被保护,密不透风的保护层逼得他透不过气来。
曾父曾母拗不过儿子,只得另寻他法,于是昨日出门同一位朋友商量设计了这次的绑架案。他们只想要自己的儿子知道如今香港有多凶险,再待下去不是找寻历练,而是非得送命不可。无论今日小少爷是被赎金救回来的,还是阿梁过关斩将寻回来,他都会知道长辈想告诉他的世道。
可环环设计好的绑架案却出了差错,曾家父母的那位朋友联络小少爷的一位叔父企图将绑架案以假乱真,曾家是否筹钱营救,是否报警他们都会撕票。到时候曾家一团乱,曾家家产便可由他二人对分。
曾家父母还不知设计好的计划变故丛生,小少爷在偷听绑匪同他叔父通电时却已明白了究竟,于是趁其不备反击自救便是电话挂断后电光火石之间发生的事。小少爷昨日从楼梯上走下,薄薄一层眼皮底下看到了麻将桌上的多少你来我往,谁都不会知道。
这些小少爷看得太多了,看得已经抑制不住想要反胃了,于是他枪杀之后还要割喉放血,要将一切都彻彻底底作个了断。
阿梁帮小少爷把枪收好,匕首插回刀鞘内还给小少爷,牵了小少爷的手往茶餐厅外走。
他们一道回曾家别墅,本来阿梁同小少爷说好的是要他坐下来同自家爹地妈咪好好说说,但俩人都未曾想到的是,这一天几个小时内之内发生的变故竟有如此之多。
整个曾家别墅是屠宰场,血液溅到枯萎的花枝上给玫瑰重新装点起鲜艳花瓣。尸体从半山腰开始铺陈,在哪里终结却看不到。整个曾家除了意外被绑架的小少爷无一人生还,包括那还幻想着即刻得到曾家家产的叔父,同样死在了这里。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说的就是今天的事,有人利用了这起绑架案再作文章,在曾家注意力全放在绑架案上的时刻,杀其空虚。这在时兴的武侠小说中,叫屠门,于是坐拥富人区一整个山头的大家族一瞬间就陨灭。
阿梁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在意身边的小少爷。他转过头去看小少爷,小少爷也是呆愣着看着眼前这一幕,睫下还有泪痕,此刻却连一滴泪都落不下来。
视网膜中有无数红色翻涌,而大脑中是一片的白,噪点在浮沉,却捕捉不到任何的东西。好像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站都要站不住,究竟是发生了什么?这到底是如何发生的?没有人来给出答案,只有天旋地转要将他拖入深渊。
阿梁看到小少爷面上霜白,许久才听到他说话,嗓音喑哑,像是喉间也被逼出血来:「黑道同警察做约定,帮警察铲除警察觉得棘手的恶势力便可洗白自己,他们这是在获取新时代的入场券。」
将功赎罪,再在新时代冠冕堂皇地活下去,原是这种把戏。
*一格相当于五分钟,港人习惯用钟表上的一格作为单位来计算时间。
*凉茶是香港茶餐厅内冰奶茶的术语。
Chapter5
「死咗几多人佢哋知道,我哋要快点行,佢哋唔放过任何一条漏网之鱼嘅。」小少爷说话时声音都在抖,但他知道这场屠戮远还未结束,他还活着,曾家就不算彻底灭门。来算计曾家的人知道他若未死,便绝无可能从差佬那讨得任何的好处,他们绝不会轻易放过他。
泪落不下来,但小少爷想发泄,想吼出点什么来,心中杂陈的情绪快要将他吞没,但现在绝不是最好时机。一股劲被他生生摁回胸腔里,郁结在其中让他整颗心都发痛,心脏跳动一下就如触电般疼痛一次,好像下一秒就要死去。
可现在还不能,他拉住阿梁的胳膊就带着他往山下走。
他的手也在抖,或许他早知道自己并没有这样的能力,逃出那些妄想杀掉他的打手在曾家别墅布下的天罗地网。只要小少爷回来,他上山的路便是单行的不归路。
阿梁将手腕从小少爷手下脱出,反手握住了小少爷的手臂,他余光望见从别墅中涌出来的打手,眼前闪烁的确实曾家别墅前用血染红的玫瑰。
“小晞,你不要怕。”
这是阿梁一天之内第二次同小少爷说这句话,上一次说时他轻轻抱住了小少爷,他这辈子活了二十年出点头,还没有这样抱过谁,心里涌出来的轻缓的热流将他自己都惊讶到,这原来是自己会有的情感吗。这次说完,一转头去看那些逐渐将他们包围的打手,眼底的狠戾与决绝勾画出平日里他最常有的状态。
像是把那些柔软的情绪都交给了小少爷保管,他将小少爷往自己身后带了带,另一只攥着长棍的手逐渐收紧,捏得木头材质的长棍近乎要从中断裂开来。
他进攻向来是先发制人,如今人多,但他依旧摁住了小少爷放到腰间欲要拔枪的手,一是这样的场面小少爷不一定能应付得过来,而是他再也不想小少爷手上再多沾上一条人命。阿梁明白,杀的人越多,你所遭受的痛苦也就越多,这是冥冥之中在叫你赎罪。
他来港地一战成名,于是在道上就多了个“玉面阎罗”的绰号,他身上沾满的都是别人生前流出的最后一滴血,混杂在一起让他早已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他不在乎再多点。但他不希望小少爷也同他那般。罪行累累的人也望护住梦中的那片纯白。
单使长棍已不够应付连续进攻的打手,阿梁抬腿用的也是与长棍进攻同样的招式。一个二段踢就可夺取一条命,第一下踢在来者的腹部,翻江倒海的反胃感还未出现阿梁的腿就已抬高到了他脖子的高度,所有力量都集中在脚腕上,踢下去时同样是血管爆开,无可挽救。
棍棒起落与抬腿落腿的刹那间已有无数人倒下,这都是这些自诩大英子民的人从未见过的招式。他们生前手握百发百中的枪支,以为这早已是热兵器统治的黄金时代,但到最后他们连子弹都未上膛就已经死不瞑目,才明白,他们脑中的黄金时代不过是虚假繁荣,永远有更强的人踏着他们的尸骨,开出黑暗人生的一条坦荡生路来。
阿梁拽着小少爷下山,问他,你想要去哪?我们好像哪也去不了。
小少爷尽量控制着自己喘匀气,稳下神来,对阿梁讲:「你同我嚟。」
到维多利亚港时太阳已悬垂在地平线上,橙红色的夕阳照在海面上经过反射进入眼睛,并不柔和,反倒是有点刺眼,闭上眼睛,眼皮上的血管被阳光穿透,是满眼的血色。
小少爷玩性大,在维多利亚港拥有一艘属于自己的快艇,那是爹地送他的成人礼物。成人时爹地送他许多礼物,天星码头地下街尽头的那家茶餐厅也是,别墅前的一整片玫瑰花也是,只可惜世事变迁,都染上鲜血,究竟还有什么被剩下,小少爷也不知道了。
他们上船时就听到身后有枪声,估计是追兵又到,快艇即刻启动出海,将一切都抛在后面。小少爷在离开生长的故土前最后一次回头,望见的是灯火通明的太平山。
那里依旧是富人的天堂,维多利亚港的景色被山顶的人尽收眼底。可这山还能太平多久,谁也不知道。
到真正听不见枪声时,已是晚上八九点钟了。快艇究竟在南太平洋海面上驶出去多远,并没有人来计算,他们只是逃亡,他们好像只会有今日。
阿梁在艇上找到湿毛巾,大概擦了一下脖颈。文身的地方在发炎,他知道,因为他感受到皮肤正在发热发烫。太平洋的海风腥咸,那些浸泡在空中的盐粒子好像也沁入他的伤口,疼痛让他始终神志清明。
他走到小晞身边坐下,小晞坐在甲板上抱着双膝看海,但究竟有没有将海看入眼底,阿梁想,大约是没有的。
小晞听见他的声音,转过头来看他,像他们初见的那晚。仔细算来觉得可笑,原来初见的那晚便是昨晚,这一天,事情接踵发生,就像过去一个世纪这么久。
一个世纪,原来港地离开大陆怀抱的日子也只有眨眼间流失掉的转瞬吗?
小晞看见阿梁脖前鲜艳的玫瑰花,被海风吹拂过后沾上水汽,好像在清早观花,观得一支湿漉漉的娇艳欲滴的花。
小晞很容易就从阿梁脖前的这朵花想到过去的生活,玫瑰花还没有枯萎,刚到对于一场即将到来的风雨并无预见,他也还没有同阿梁相见。
现在的他只能想过去了,因为未来是怎样他也说不准,或许就要在快艇上待上两年,直到米字旗撤出紫荆,这场杀红了眼的屠戮才会潦草收场。
「宇梁,你走啦,唔好同我一齐。」小晞在商人家庭生长,到危亡关头还是好算计,他计较得失后明白,一个人在绝境中漂流总好过两个人都赔在这片大洋上。
阿梁却没有回答他,小晞去看他的眼睛,想看到一个回答,但阿梁的眼睛里只有海洋,转过头来与他对视时里面还有一个他。没有答案。
阿梁伸手到牛仔裤的口袋里摸索,一个眨眼之后,他拿出来了一支棒棒糖给小晞。
水蜜桃味的,和小晞昨晚吃的一模一样。阿梁说:“去退房租时给你买的,可惜只买了一根,你先吃,以后有机会我再给你买。”
小晞将棒棒糖从阿梁手中接过来,还接过来一个拥抱。阿梁抱他抱得很小心,像在触碰一件快要碎掉的瓷器,但传到他心脏里的阿梁的心跳声却有沉重而坚定,好像那些力量为他支起一片天,他可以重新做回什么都不想的小少爷。
可以给他一个鼻子一酸肆无忌惮哭出来的机会。他的眼泪打湿阿梁本就洗得发白的汗衫,他一路过来,其实占据最主导的情感还是自责,他责怪自己还不够成熟,想到了螳螂捕蝉却有棋差一招,他责怪自己的自作聪明,明明谁都保护不了还总觉得自己已经成长到不再需要父母的庇护。
于是他开始厌恶自己的那些天真,厌恶自己还存留的少年心性,厌恶自己的善良、手下留情,厌恶居民证上那个还不够大的年龄。
阿梁却说,有了那些才是完整的你。阿梁给他一个怀抱来暂时存放这些在沸水天里不再被需要的东西,存放到小少爷可以重新天真无忧的那一天。
他们在艇上相拥到地尽头,没有分离的时刻。
阿梁说爱他,爱破碎的他,爱完整的他。
「世上客機大可幫我逃命/流浪到地中海終會蝶泳/我都堅持追尋命中的一半/強硬到自滿/忘掉根本 生又何歡」
Chapter6
「夢中人/一分鐘抱緊/接十分鐘的吻/夢中尋/這分鐘我在等/你萬分鐘的吻」
追兵大多见快艇驶出维多利亚港,消失于茫茫太平洋海面,却不会想到快艇海上漂泊数日,又转而驶回港湾。又见太平山的灯火艳艳,又见英国子民的上流生活,谁都不会知道,这原利用的是灯下黑。
快艇漂在港湾原先的位置上,艇上却空荡荡,有一双人携手流浪天涯。
亦是去年的七月,大导王家卫的新作《重庆森林》于香港上映,其中片段取景于香港著名的重庆大厦。只可惜一年过去,影片揽尽港地电影界的诸多奖项,重庆大厦内污浊的生活却不会因此发生丝毫改变。九龙尖沙咀上或许也挂过文艺片的动人海报,可惜事实与影片往往是天地之间的差别,重庆大厦内既没有假发墨镜装点动人的林青霞,也没有横冲直撞追着犯人跑的帅气警察金城武。
这里有什么呢?国家种族混杂在一起的亚裔、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无处落脚的背包客、通缉犯、瘾君子……总之因这里出奇低的物价,重庆大厦给了所有在香港无处容身的人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但同样,这里治安不好,杀人放火是常事,是否能活下去靠的都是命。
属于少数族裔的九龙城寨,于70年代发生断层式的变化之后就不再是高贵的白种人的天地。十七层,七百七十个单位,不问你是谁,只要你有命在这里活下去。
阿梁最不信的就是命,他拉着小晞的手穿进狭窄的楼道,找到租好的那间房。在重庆大厦里有许许多多这样的小房间,房间里上下铺两张床,临街开小小一扇窗,趴在窗上可以看到街景,甚至是对面星级的半岛酒店。
公共卫生间和厨房都在走廊的尽头,因此房间很小,只有够一个转身这样的大小,里边东西却不少,基本都是上一个租客不要了留下来的。他们把东西稍微收拾了一下,该扔的都堆到房间的一角,整理过程中他们甚至还找到了一个很小的圆形鱼缸。
小晞把鱼缸灌了水洗了一下,放到窗台上。玻璃制品以人类伟大发明,天生自成装饰品,光是摆在那就很漂亮,缸底是聚宝盆,收进一束束的阳光,都储存在那里,好像一个保鲜罐,让时间流动得很慢,让什么都很难老去。
阿梁问隔壁的住户借了扫把来掸尘,扫把轻轻划过地面就惊起一地的灰尘,飘飘扬扬的样子在阳光看得格外清楚。阿梁收拾房间很利落,用扫帚像拿着他的长棍习武,小晞在一旁拆有霉味的被套,看了他都说你这简直是杀鸡用牛刀。
阿梁放了扫帚就来挠他的胳肢窝,刚好碰到小晞身上的痒痒肉,小晞一边笑一边骂阿梁,又在阿梁怀里缩成一团,阿梁如果一低头,就能吻到小晞的发顶。可阿梁没有,他一瞬间愣了神,察觉到什么在破土萌芽,再回过神来小晞已经离开他的怀抱抱着被子去窗边支椅子晾晒了。
他听到小晞的声音从窗边传来,很轻很轻,如同阳光下缓慢飘浮的尘埃,这是他第一次听小晞唱歌,还是英文歌。阿梁的英文并不好,只是知道香港人将自己当作大英子民,将英语当作第二母语,交往时的高雅英伦腔仿佛天生就有。
他听歌的调子很好听,让他想到冬日的阳光,但他又很难再想下去,他从大陆的西北而来,那里的冬日风沙裹挟暴雪,而香港冬日也如春花开,绝无可能见雪花飘落。因此他并没有看到过柔和的雪是怎样落在人的肩膀上的,他的思维尽头没有如此场景。他听着小晞轻轻的哼唱,心中确有向往的明天,和那个正在铺晒被套的男孩子。
「All the leaves are brown/And the sky is grey/I’ve been for a walk/On a winter’s day/I’d be safe and warm.」
小晞站在窗边,顺着阳光照射进来的路线偷偷看阿梁,阿梁不曾看过香港电影,当然也不会知道他唱的是California Dreaming,心里想的却是阿菲的梦中人。但没有关系,就如同晒被子一般,夏天还很长很长,他们躺在夏天潮热的空气里,离冬天很遥远,被子可以慢慢晒,一些事情也可以被储存起来慢慢发酵。
整个香港正在经历脱胎换骨的巨变,如同一锅沸水嘈杂地滚起来,他们在这沸水里学爱情。但他们又很镇静,肌肤相贴产生汗液,一个拥抱够过完春夏秋冬。
不像来旅行的背包客,他们带来的东西很少很少,小晞把放在身上的枪和匕首拿出来藏到枕头底下,又用湿布将阿梁的长棍擦了一遍,靠在床头。
身上除了很少的一些零钱就什么也没有了,小晞最后还从裤袋里摸出一张折叠起来的彩色玻璃纸,是从昨晚阿梁给他的棒棒糖上拆下来的。他也把糖纸藏到枕头地下,很像五六岁的孩子得到了什么心爱的玩具,怕被别人拿了去,因此一定要放在自认为最安全的领域里。
这样的时候,小晞渴望汲取的一点点安全感,只能来源于这。他恐怕哪一日大楼倾覆,他所珍重的什么也不剩了,他太害怕。
也不知是这样思虑过多还是奔波过于劳累,小晞当夜晚上就发起烧来。
房间里上下两张床,上铺他们用来堆叠衣物与现下还用不着的床上用品,不睡人。下铺阿梁睡外边,面朝里边护着睡在里面的小晞。
大约是半夜一两点这样,阿梁被怀里的人烫醒,摸了摸小晞的额头才确定是发烧了。阿梁从小就不容易生病,也向来独来独往从未照顾过什么人,如今这一下打得他措手不及,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小晞?小晞?”
大约是还烧得不厉害,阿梁叫了两声小晞就抬了眼皮,只是眼里是很深的疲倦,不过几秒就又睡了过去。阿梁手伸到薄被里去摸,摸着小晞的皮肤烧得火热,手脚却还是冰冷的,怕是待会儿温度还要再往上走。
房间里没有温度计,也没有什么药物能应急使用。阿梁只能先用笨办法来退烧。
他帮小晞把被子掖紧,又将被套被摘下来还未套上的棉被拿来盖在薄被上,不能着凉,要把汗逼出来温度才不会往上升,他很小的时候一次偶然感冒发低烧时母亲就是这样做的。
小晞大约是身上冷热交替的不舒服,人不清醒闹着要把被子拿开,阿梁只好一次次帮他重新盖好,他说:“小晞,你乖,很快会好起来的。”
他趁着小晞稍微睡得深了点,就拿了脸盆出去打水,毛巾用冷水沾湿了敷在额头上用作物理降温,如今他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这些。
只是生着病的人很难安稳睡多久,不一会儿小晞就又转醒的迹象,眼睫轻轻颤着像不安的蝶,脖颈上渐渐出了冷汗,但却又迟迟没有醒过来。应该是浅层睡眠下产生的梦境,将他困住了。
他会梦到什么呢?死去的父母还是被一把火烧起来的人生,开得鲜红的玫瑰花还是逃亡路途中听到的海浪冲击礁石的声响?
阿梁难以猜测,却怕他见到什么现实中再难拥有的东西从而陷得更深,在梦中沉浮加重病情。阿梁不得不叫醒他,哪怕他去破碎一个小晞期待了已久的好梦。
小晞皱了皱眉头,终于是很艰难地睁开眼。缓过光适应那段时间之后,见阿梁坐在他床边看着他,却是笑了,说:「宇梁,我喺梦度见到你。」
*我在梦里见到你了。
Chapter7
小晞在从前经常梦见自己的爹地妈咪,他有所预见香港的形势走向,夜夜梦到的是父母被雇佣杀手杀害的场面,满眼的猩红。
同阿梁初见的那一夜也是,梦中醒来大汗淋漓,大口大口喘气也难以缓解胸前如压了块大石般的感觉,因此出来透气。他有习惯,噩梦之后会吃一支蜜桃味的棒棒糖,他从小就爱吃甜的,糖分缓解焦虑,大约从开始做噩梦的那一天起,他就养成了如此习惯。
日积月累,噩梦快要将他的神经压断,玻璃糖纸一张张从糖果上被剥离下来,堆叠在一起,哪一天被风一吹飘散,哪一天噩梦就会变成现实。
可是爹地妈咪死后,小晞却再没有梦见过他们。对于他而言,父母真正被杀害的时候,也如同平日里的一场噩梦,每夜重复的内容已经将他浸泡透了,他好像也习惯了这种感觉。
痛苦如血液涌动,向他袭来,将他包裹。长时间被裹挟,他也失去挣扎求生的欲望。
这场噩梦的结束,对小晞而言甚至可以说是解脱,虽然他有这样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时,曾被自己的冷血惊吓到。
但事实就是这样,人总要活下去,长痛不如短痛,他宁可窒息一般地痛一回,也不要被凌迟一样一刀刀的疼痛夺去了意志。
刚刚做的梦,很干净,终于没有了令他拼了命想要逃离的猩红与黏腻的血腥味。
他梦见了从前在地理杂志上见到过的黄土沟壑,冬日里的渭河结了厚厚的一层冰,纷纷扬扬的大雪与柔和的阳光同时落下,他透过雪与光,看到自己的手被阿梁牵着。
“我不敢啊,冰会不会碎啊!”他听到自己这样说,说的是国语,但他从不会说国语,大约是阿梁教他的。
阿梁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往结了冰的渭河上走,他心里发慌,但阿梁说:“不会的,你放心,冰碎了我也接住你。”
他们一起踏上冰河,这一秒钟,风很缓慢,脚底踩住的冰面很厚实,阿梁在阳光中笑,睫毛上粘住风雪,很像他们一起走到时间的尽头。小晞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将他包裹住。
他想,哪怕是如履薄冰,阿梁说“我会接住你”,他也会跟他一起走。
梦醒来后依旧是病痛带来的头晕脑胀,小晞只同阿梁说这一句,我在梦里见到你,剩余的内容都只字不提,如同藏那张糖纸一般,藏到自己的心里。他不说,无人知他梦中人是谁。
只是甜蜜情愫尚未完全发酵,过热的体温又将他吞噬。
之后一直是忽睡忽醒的浅眠,温度还在攀升,可皮肤却迟迟没有分泌汗液。阿梁去公共厨房里找来了一些盐,融进水里喂给小晞喝,如此有助于排汗来带走体内热量。
阿梁将小晞慢慢扶起来,自己坐到床上去,再让小晞在自己怀里躺下,靠着自己的肩。他拿来勺子一口一口喂,然而还没喂进去多少,小晞就醒过来,迷迷糊糊地转过头来看他,嘴里嘟囔着:“咸的……不是甜的……”之后便怎么也喂不进去盐水。
阿梁无计可施,补充水分是必要,他只好又去找来白糖,换了新的一杯水,把糖加进去搅拌到融化。
小晞舌尖触碰到一点甜味,很顺畅地就把喂进来的糖水给喝了。然而阿梁却不敢多喂,白糖上火,发烧期间更是火上浇油,他稍稍纵容小晞的孩子心性,心中却是更加提心吊胆,生怕加重了病情。
说到底他总不愿意见小晞受苦。
喝了两口糖水,小晞就舒展了眉心,在阿梁怀里用头蹭了蹭阿梁的脖颈,复又睡去。阿梁喉间烧起了一把火,不知如何去熄灭,又或是纵容这把火蔓延,有些事情将破土,将生长,他们终将学会怎么去爱。
他放下手里的勺子,很轻很轻地用手蹭了一下小晞的脸颊,就这一下,掌心都沁出汗来。
天边有晨曦重新穿透云层,码头传来轮船汽鸣声,这一夜才算是终于过去了。少年人病痛来得快去得也快,阿梁后来就把小晞搂在怀里自己眯着眼睛睡了会儿,天亮了醒过来,发觉怀里的人沾了他一身的汗,便知道没什么大碍了。
阿梁先是去公共浴室冲了个澡,出来时就穿了条裤衩,拿着脸盆打了一大盆的温水,把小晞从被窝里捞出来准备给他擦擦身子。小晞还未彻底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在一片潮热中触到阿梁透着凉的皮肤,感到舒畅便什么都顾不上了,一个劲地要缠上来贴着这凉快地儿。
阿梁只好任他抱着,给他脱了衣服后俩人就肌肤相贴,又沁出汗来,阿梁觉着他这澡算是白冲了。
绞了毛巾给小晞擦背,小晞很配合地搂着阿梁的脖子,挂在他身上,擦到腰间时才不情不愿地睁开眼,一双大眼睛瞧着阿梁,一双大眼睛里全是阿梁。
阿梁被他瞧得喉间发干,身上更察觉到燥热,他只好转开头去不与小晞对视,一声不发地给小晞把上身擦完了。
擦完后小晞依旧还搂着阿梁的脖颈,双脚没穿鞋,踩在阿梁的脚背上,看着阿梁,笑得很狡黠,像是心底揣着什么要进行恶作剧的小心思,呼吸之间的热气全都飘散到阿梁脖前的文身上。
恶作剧即将发生,小晞一拽,借着身体的重量让两个人又重新倒回床上去。
阿梁怕压着小晞,身体绷得很紧,小晞才不会管阿梁这些的正紧想法,依旧不放开他,慢慢地小幅度抬了抬头,在阿梁嘴边很轻巧地啄了一下,又离开。
阿梁看着小晞,全然没有想到这突然袭击。小晞原先还抿着嘴,像恶作剧得逞之后的小孩,心中极高兴,又怕被父母责怪,之后绷住嘴角,不让那些高兴溢出来。
他当然会怕阿梁怀的与他不是一样的心思,会怕阿梁厌弃他的畸形爱恋离他而去。但可能是发烧之后那点热度还未褪去在作祟,他冲动得管不得这些,做完之后,只想要个痛快结果。
你爱或者不爱我。
他不笑,然而流溢着光的一双眼早已将他出卖。阿梁起先也愣神,也吃惊,可后来视线从小晞的眼睛转移到小晞的嘴,看到他想要弯上去却又尽力压制着的嘴角也无奈,他总想要小晞开开心心地笑。
于是他低下头去,也同方才小晞啄他的力道,一下一下去亲吻小晞的嘴角,把那里阻挡快乐的力道都消灭。
从嘴角吻到唇珠,他们的每一个吻都很短暂,但一个吻结束,下一个吻会马上到来,好像很短暂的快乐时光一片片被缝补到一起,就连续到了很远的未来。
他们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窗户纸,小晞玩心重,手指沾了点水将窗户纸融开一个小洞,透过那个小洞来看另一边的阿梁,来捕获那些犹豫不决的爱。
门外似乎有印度警察在驱赶什么人,他们听不懂的语言回荡在整个走廊里,追逐的脚步声震天响。那些可能是居住证到期却在这里苟且偷生的异乡人,也有可能是架着机器来大厦内取景拍摄《重庆森林》的大导演。
谁知道呢?这样的时候时空都要错位,无论门外的人正在上演怎样的故事,是警匪追逐还是少女思春,都与他们无关。
小晞说:“宇梁。”用的是国语,同阿梁一共在一起了好几个日夜,但他只学会了这么一句国语,发音依旧很奇怪,带着点港岛特有的音调,好像在呼唤月亮。
但他确实正在拥抱月亮。
接吻时刻,阿梁终于明白从头到尾挟住他的心的那种轰动人的美丽是什么,不是很浅层的容貌上的美丽,而是一股向上生长的劲。
小晞追逐着月亮奔跑,投石向月不过如此。
而阿梁,遇见维纳斯断臂时刻,见他却不被此巨大劫难击倒,依旧站立,代表着一种苦难之后热烈生长的美丽,仿佛荆棘丛中生长出耀眼的红。
美神光顾港岛,和平年代都要起大风浪,阿梁于风浪之中仰望美神,幸会维纳斯。
阿梁在重庆大厦边上的便利店找到一份工作,据说这里曾是金城武买过二十九罐凤梨罐头的地方。其真实性无从考证,但有了这样的传言,店内的生意确实很好。
于是在夏天还没有结束的时候,阿梁拿到了不少的一笔工资,他把小晞从房间内牵出来,重新呼吸港地的空气。两个人牵着手走过几条街来到一家糖水铺子,阿梁点了一份红豆冰给小晞,自己却没有点吃的。
小晞又问老板要来一支勺子,把红豆冰推到桌子中间,他对阿梁说:「靓仔,今日红豆冰对折,为你加咗double冰。」
但大多时候是小晞吃,阿梁看着他吃,吃到最后一口,小晞凑过头来同阿梁接吻,送一颗红豆到阿梁嘴里,压到舌头底下,这样留住了甜味,可以存留一整个晚上。
第二日小晞匀出一顿晚饭前,去了金鱼店带回来一袋金鱼。
很大的塑料袋里装了半缸子多的水,游了大约四五条金鱼,封口处用橡皮筋绑住。小晞两只手拿着金鱼袋子,回来时是用脚踢门进来的,腾不出手来于是支使阿梁去拿晒在窗边用于收集阳光的鱼缸。
阿梁起了玩闹的心思,便不去拿,还从不知是什么地方摸来一支圆珠笔,给扎得鼓鼓的塑料袋戳了一个洞。
于是塑料袋开始漏水,都从那个戳破的小洞里飙出来,小晞作势要去揍阿梁,阿梁跑开了终于去拿鱼缸。
小晞拿手指堵着那个小洞,堵了会儿又把手放开,看着水都从那个很小的洞口中争先恐后涌出来,又在阳光下抛出很漂亮的弧线,心里也觉着高兴极了。
阿梁拿了鱼缸一转头,看见那些不被收集起来的阳光穿过了塑料袋里装载的水,折射出斑斓的颜色,尽数留在小晞白净的脸上,一下子也愣了神。
后来金鱼顺着水流全部进入鱼缸,小晞终于腾出手来拥抱、接吻。
阳光从小小一扇窗进来,里边藏着的七种色彩被一对恋人留下,于是即将走到尽头的夏天又被续上杯。破译白色光的密码是,爱你一万年。
阿梁不知道他曾经加入的帮会如今是否也是一团乱,小晞不知道爹地妈咪曾经转移到国外的财产是否还能兑换成港元通行。
这些对于他们而言都不甚重要,后来的他们是,很聪明的小晞永远念不对“宇梁”的国语发音,对于爱很迟钝的阿梁终于知道小晞很喜欢哼唱的歌是California Dreaming。他们说国语,说英文,在重庆大厦里相爱接吻,在无尽的夏日中吃一碗又一碗的红豆冰,好像真的来到了闷热的山城,离香港很远很远。
后来的他们会终于等到香港回归,审判黑白两道的红色力量终于落下最后一刀,华仔同那英合唱的《东方之珠》在港岛每一个波段的电台都播放。阿梁却在这样一个时刻想起他初踏港地时听到的那首《神话·情话》,「愛在迷迷糊糊/盤古初開便開始/這浪浪漫漫舊故事」,他用生涩的粤语唱给小晞听,其中许多发音只靠一秒钟的记忆,因此并不完全正确。
但这都没有关系,金鱼也只有七秒钟的记忆,但七秒过后,我依旧爱你。
1997年7月1日零时零分,烟花在香港全城绽开,阿梁和小晞回到曾经曾家别墅所在的那个山头,如今那里已经被收归共有,夷为平地,按照拟定好的计划书,即将有一座乐园在这座山上拔地而起。
他们于建筑前的一片荒芜中看到一支反季节而生的玫瑰,于是他们便挨着那朵玫瑰席地坐下。
这夜的月亮很亮很亮,小晞剥了一支蜜桃味的棒棒糖,将玻璃糖纸摊平之后拿到了眼前,透过那糖纸去看月亮,月亮于是在他眼里变成很多块彩色碎片,好像离他很近很近。
他说:“宇梁。”
于是阿梁就转过头去同他拥抱接吻,但其实,阿梁依旧不知道小晞到底是在说月亮还是宇梁。
小晞自己也不知道。
再之后,九七年过去,九八年来到,春节时阿梁同小晞一道去庙里上香。
阿梁曾杀过太多人,身上有浓重血光,虽不求他人饶恕,但也坚持不迈寺庙的门槛。
小晞自己去上香,只求余生平安,也替阿梁将他的那一份给求了。
小晞看见火在烧,一对蜡烛三炷香,从此尘归尘土归土。
就是这年春节,那英同王菲在春晚唱《相约九八》。
天地放过一双人,终得眷属。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