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舜晞问我要不要跟他一起走的时候，我拒绝了。
去法国的路太远太漫长，我微薄的钱包不足以支撑那一段距离。他似乎能看出我藏在心里的困窘，小声地叹了一口气，双手无力地垂在身前，坐在了我的身边。
春天的阳光透过窗台慢慢地爬进我的房间，从曾舜晞指甲圆润的脚尖开始攀爬，途经面料垂坠的黑色阔腿裤，洒在他紧紧相握的手心中间。
我们都很默契地没有开口说话，听着墙上的时钟嘀嗒嘀嗒地消失，吹着夹杂窗外花香的风，静静地等待着一个结局。
我心底深知，无论我再怎么努力去撕扯这个结局，都没有一种结果会让我们都满意。
我们的爱情就好像是老旧的风箱在苟延残喘地向火炉里吹气，燃尽最后一点剩余价值而已。
那天我们闹得很僵，曾舜晞对于我放弃他的行为感到失望，赌气地扔下一句分手吧就离开了。
（二）
我想，他也只不过是个被我宠坏了的孩子，要真正地离开我又怎么做得到？
就从每天早晨开始讲，曾舜晞不知道豆浆应该放多少糖，也不知道哪一家的油条才是他最喜欢的少油版。就算去法国学艺术设计，文化课依旧是这个笨蛋的一个大难关，没有我给他补习他要怎么面对考试？
从高一末尾的第一场晚礼服设计赛我就见识到了他的笨拙，栩栩如生的一个纸蝴蝶他要把自己的手指剪破好几次才能掐出来。
那时候他还留着长头发，穿着粉色的草莓短裤坐在地毯上，抓着白色的硬纸按着描边小心翼翼地下剪刀，偶尔剪出来一个漂亮的纸蝴蝶，曾舜晞就会开心地举起来向我炫耀。
他弯弯的眉和圆圆的眼睛，还有身上若隐若现的香味，好像已经刻进了我的DNA里，即便是做三千个俯卧撑累到快要昏厥，闭上眼睛我还是能清楚地描绘出他的眉眼。
我也后悔，早知就不该遇见。
曾舜晞的无缺修补了我少年时期对于“美”这个事物的认知，自从认识他，梵高的向日葵在我眼中都逊色不少。
（三）
曾舜晞离开深圳的那一天早上，我正在教室里上课。我还记得那一节课是化学课，黑板上写着的公式全是阿晞这个笨蛋看不懂的，我垂着头小心地把笔记分别抄写在两本本子上。
看到他发来的信息之后，我抓着笔的手顿了顿，然后撕掉了那页在给他的笔记本上的更新。
我和曾舜晞的时间停在了碳酸钙之前，幸好，我把那之前的化学课都给笨蛋补完了。仔细想想，那点东西也够他在法国糊弄老师了吧。
那天学校放学的时间很早，我磨磨蹭蹭走出教室的时候，对面国际中学的学生才刚下课。蜂拥而出的富家千金和小少爷们穿着西式校服，成群结伴地从校门出来，而后分道扬镳坐上豪车。
我踩着自行车停在了对面的路口前，从书包里掏出压地皱巴巴的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根。
一根烟抽完再点上一根，循环往复，我从霞光满天等到繁星千斗，留在记忆里的曾舜晞被困在脑海里，永远地不会从国际中的校门迈出来给我一个拥抱了。
烟熏到我的眼睛，害得我留下眼泪的时候，我悲痛的心突然惊醒，原来那次满是遗憾的沉默竟是我和曾舜晞的最后告别。
我留给他的是犹豫不决的迟疑，停在原地的我在拼命地在老地方寻找曾舜晞留下的蛛丝马迹，我是自私的，我可以靠着记忆回味他带给我的快乐。
可是曾舜晞带走的是我的决绝，我的不悦，我的沉默，我所有的负面情绪他都打包装箱塞进飞往法国的航班里细细品味。
我真是万恶不赦的一个大混蛋。
这是我唯一一次透支曾舜晞的爱意，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因为我和曾舜晞已经结束了。
爱情死在春天里，任谁听都足够讽刺。
（四）
后来的日子，平静地十分无趣，我像往常一样学校家两点一线，我不再绕路经过国际中，也不会再起半个小时去早餐店特地多买一份早餐。
我的生活，又恢复了独自一人的平常。
曾舜晞离开之后的一个多月里，罗沛祺和任豪偶尔还会提起他，说好久都没看见他出现，然后追问我他去哪里了。
我总是含糊不清地回答他们，“我不知道。”
其实我也知道，是我在逃避。
我不想接受曾舜晞离开我的事实，我想把他困在我身边，即便是活在朋友口中我也会感到满足。
终于在某一天，国际中新转学来一个更漂亮的混血女孩，任豪和罗沛祺的注意力全部都转到那个女孩身上了。
他们似乎都在复制我的套路，想着去勾搭那个女孩。
可是那又怎么会一样，曾舜晞和我，是灵魂相认，不是臭味相投。
（五）
曾舜晞就好像是我指间的纸蝴蝶，一把火烧成灰被洒进大海，我找遍每一片浪花都没能再抓住他。
他是酩酊大醉的天使，失足落入人间恰巧遇见我，又恰好，与我相爱了一个短暂盛夏。
蝉鸣的最长期限是32天，汽水开封的最佳饮用期是24小时，曾舜晞和我荷尔蒙相撞的最快升温是纸蝴蝶飞进熊熊烈火的最后两分钟。
就好像，我在那两分钟里接住了他所有的爱。
然后，把他送回了人间。
（六）
在他之后，我交过好几个女朋友。
大眼睛，小眼睛，可爱的，御姐，我都爱过。
爱过，又好像没有那么爱。
生活中每一个能走进我心里的人，好像都披着曾舜晞的马甲，她们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曾舜晞的影子。
我也曾经毫无波澜地和其中一位提出分手，回家坐在那张我们有过故事的床上发呆，给早已经注销的微信号发出去好几句我想你。
在得到微信官方的提醒时，我才恍惚地感觉到热泪掉在大腿上。
自欺欺人地去和别的女孩牵手拥抱，兜兜转转，我的心还是随着曾舜晞漫步在地球的某个角落里。
爱一个人，哪有那么快就释怀。
（七）
很偶然的一天里，我点开了国外的一个网站。
起初只是想为大学的毕业论文找点材料，没能像，一路翻到底下，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
他剪短了头发，大大的眼睛空洞无神，瘦了很多，手里捧着一幅画。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眼泪就好像关不住闸一样汹涌而来，我点进去，那是一个慈善捐款的网站。
曾舜晞是其中一个画师。
我擦干净眼泪，坐在旁边的女友狐疑地盯着电脑上认真绘画的男人，又回头看了看我，她问我怎么了。
我没理她，我暂时还不知道怎么开口定义这段感情。
我和曾舜晞，好像结束地很决绝，又好像to be continue，但更多的时候会让我怀疑这份感情是否开始过。
他是在岸上摆布鱼钩的人，而我，是咬着鱼钩死死不放的痴情小鱼。
过去这么多年，我都好像不太在乎他爱不爱我了，我只是在想，下次如果有机会再见面，还有没有重新开始的可能？
（八）
比起少年时，曾舜晞好像又长高了许多，他应该有刻意地节食，纤细的身形乍一看确实像个女人。
他留着半长不短的头发，跪在一个清澈见底的湖泊边上，脚边放着两桶油漆，白是死在我指间的纸蝴蝶，蓝是住在我心底的忧郁天。
曾舜晞没有像其他的艺术家一样开口说话，他只是盯着镜头，有些凌乱的发垂在眼前。下一秒，蓝色的油漆就成了他眼底的泪，画面很美，也很忧伤。
他作画的工具是一束纯白的玫瑰，小心翼翼蹲在地上画画的样子，触动了我的心脏。
我的思绪渐行渐远，又回到了17岁那个盛夏的夜晚，那天晚上，曾舜晞也是这样蹲在我的CD盒子前面找出了亚当兰伯特的CD，趴在我的大腿上和我一起听《Outlaws Of Love》。
那时候我还不懂他为什么要听这首歌。
现在，我懂了。
“好啦，哥哥。”
音响里传来的声音让我瞬间回神，曾舜晞抱着一大束染着颜料的玫瑰，乖巧地站在他的作品旁边，冲着镜头说了这句话。
他说的，是中文。
不是法语。
（九）
我好像失心疯一样。
我点开有九千多条评论的评论区，从倒数第一个开始往上翻，我生怕是自己产生幻觉。
我打开百度翻译，把看不懂的法语全部复制过去，一条一条地过滤。
评论区的声音褒贬不一，有人夸奖曾舜晞的视频拍得很美，画也很有意境；也有人说曾舜晞的视频太致郁，不适合出现在慈善网站上。
好像所有人都忽视了最后那句中文。
只有我的心在砰砰直跳，也只有我在泪如泉涌。
女友对我的反应感到奇怪，愣是打了我的手背好几下。
我叹了口气，从口袋里搜出被压扁的烟盒给自己点上一根。
我跟她说，“我爱过一个公主。”
（十）
在一般人的眼中，他并不算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公主。
他的身体和我一样，只不过，他的灵魂是公主。
披星戴月永远高高在上，被我视作珍宝的公主。
女友显然不能理解我的话，她把我口中的公主当成了KTV里陪酒陪唱的职业，我也懒得反驳她。
我点开那个视频，又从头看了一遍。
慈善视频不能拖动进度条，所以我静静地等着最后的那句，好啦，哥哥。
拍摄的时间是去年的冬季，曾舜晞还穿着一件薄薄的短袖，他右手手臂上的几个纹身在一片雪白的背景里很是显眼。
我点下暂停，掏出手机拍下那一帧画面，慢慢放大。
虽然很模糊，可是我依稀地能认出来，是蝴蝶。
是没有眼睛没有嘴巴也没有花纹的蝴蝶，就像是没有做完的一个纹身，只有一个大致的框架。
女友凑过来看了一眼，嘲笑道，精神小妹都不做这么穷的勾线。
那不是勾线。
那是没有生命的纸蝴蝶。
（十一）
没过几天女友就跟我提了分手，她受不了我每天下班就在电脑前翻外网搜索曾舜晞的信息。
我也随她，分手就分手。
渣男这个词用来形容离开曾舜晞之后的我也许是最合适不过的，我可以和别人谈恋爱上床，但是我不会把自己的心交出去。
我确实对不起那些被我辜负的女孩们，但，这本来就是你情我愿的事情。
在互联网上搜寻曾舜晞的下落成了我最热衷的一件事，看着他社交网站上半个月一次的更新，我居然都会觉得很是满足。
法国、德国、英国、奥地利、比利时，他总是穿得干干净净地在每个地方打卡，偶尔也会有穿着裙子的照片，只不过很少很少。
他的自信更多地体现在眼中，他不再像从前一样抗拒和陌生人视线接触。
他会盯着相机，用大大的眼睛传递着那一刻的心情。
或是开心，或是迷茫，或是忧郁。
肖宇梁能读懂每一个小情绪，每一个。
毕竟，走向未来的这一路上，曾舜晞是个被我牵着学走路的小孩。
（十二）
他生日的那一天，油管的频道和ins都更新了。
油管上更新的视频是3分钟的作画视频，我先去他ins上看了一眼。
他坐在冷冰冰的大理石地板上，低着头在剪纸蝴蝶，他背后的走廊里铺满了纸蝴蝶。
大的，小的，折起翅膀的，平面的，各式各样。
我点上一根烟，从打印机上拿起一张A4纸，跟着他剪起了纸蝴蝶。
从他第一次下剪刀到放下纸蝴蝶，时间几乎和我差不多。
我恍惚地放下了被我剪歪了一半的纸蝴蝶，忍住眼眶里的眼泪，抬头再去看屏幕。
屏幕里的小孩抓着翩翩起飞的纸蝴蝶，也红了眼角，他抓起来对着镜头说着法语。我听不懂，可是当他停下来，沉默着轻轻笑的时候，我哭了。
我听到他的房间里在放《Outlaws Of Love》。
我不知道曾舜晞对于那个夏季的记忆是不是还停留在没有生命的纸蝴蝶身上，蝉鸣地清脆的夏天里并肩走过大街小巷的公主与骑士，被残酷无情的命运之轮拉扯分开在东西半球，背负这份苦痛爱恋跨越14000公里距离的是一张薄纸叠成的纸蝴蝶。
它被吹散在风里，跌落某个荒无人烟的沙漠里成为一块废纸，也被打落在大雨中，分裂成一片又一片辨认不清的碎纸，也曾冲进某片暴虐的森林大火中燃烧成一捧灰烬。
在某个灵魂相认的夜晚里，这一只纸蝴蝶又会破茧重生，涅槃长出金雀的长尾划破长空，冲进对方无眠的梦中。
只要相爱，纸蝴蝶就会一直煽动翅膀，努力地往你的方向飞去。
（十三）
我给曾舜晞的视频留言了。
我说：这次你想当公主还是王子
（十四）
半个月后，曾舜晞回复我了。
他说：我想当纸蝴蝶
（十五）
我不懂曾舜晞是什么意思，我姑且把那当做一个和好的前戏。
那段时间我很开心，我很喜欢在夜里去翻看他的ins和油管视频。
每看一次，我就觉得他在我脑中的形象又鲜明一点。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离开过我。
（十六）
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曾舜晞都没有再更新视频。
我觉得很奇怪，但也没有细想。
在愚人节的那一天，我收到了油管推送给我的更新提醒，我只以为是愚人节戏弄我，再加上工作繁忙，就没有点开。
又过去了两个多月，还是没有收到更新提醒，我去曾舜晞的ins上看了一眼，发现他已经删除了其他所有的贴文，只留下了一张纸蝴蝶。
事情好像很不对劲，我点开油管。
愚人节的那天，曾舜晞是真的更新了视频。
是那首Outlaws Of Love的翻唱视频。
他看起来气色很差劲，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画画的那个湖边，低着头一边弹一边唱。
他唱的很情绪化，很多歌词都被他的哽咽吞进了喉咙里。
我不懂他发这个视频的意义，所以我拖动页面上的光标，把网页拉到了简介。
曾舜晞用中文写着。
（十七）
“脆弱的纸蝴蝶永远飞不起来，只有在梦里才能有他们的自由的爱。”
（十八）
下次见面，我们重新开始吧。
我输入这一句话，也删掉了油管账号。
（十九）
我知道，我们没有以后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