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6 晴 飞机晚点了」
其实也没有很意外,我运气向来不是很好,飞机一定会晚点,赶路一定会堵车,新买的白鞋一定会踩脏。所以我买了早一天的机票,深圳今天雨很大,还好北京是晴天。
出发前老师让我提前和这边博物馆说一声,可以申请到临时的宿舍,不过我还是定了酒店,除了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主要还是因为我有睡眠障碍,每年夏天就会多梦易醒。
那些梦已经记不清了,偶尔和同学提起时就听他们笑我是贾宝玉撞进了警幻仙子的风月局,也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提多了,近几日开始梦竟然越来越具体,真的有了个园子的模样。
飞机起落架擦上跑道前一秒,我还在梦里,先有花草繁茂的精巧园林,后有檀香味飘渺的佛堂,佛堂里供着明王金像,有一只孔雀卧在明王像下,阂着眼皮垂着头,被衬托得栩栩如生。
「0817 晴 第一天上班 差点迟到 真是头歪」
好在我们这种负责联展的借调性质更类似于交流学习,倒也没有人多管。昨日依旧没睡好,在那个院子里走了一晚上迷宫。可能是对新环境的不适应,总感觉有种被窥伺的错觉。
今天见了北京馆的负责老师,人挺和蔼的,就是一直想要给我介绍对象,我打了一上午的哈哈,下午才开始进入正题。
这次的展品中大部分资料我已经提前看过了,除了一只点翠鎏金镯。这只镯子不太寻常,是上一批归库整理的时候找出来的,捐赠人信息只有萧宇梁三个字,应该是人名,没人知道它的具体来头,按款式和归档位置看是明清的物件。相较于寻常的女士手镯宽上不少,纯金底,上面盘了只点翠的孔雀,最令人乍舌的是点翠部分,排线旖丽流畅,保存相当完好,呈现一种鲜活的翠兰色。在同期其他点翠首饰都多少有些氧化的衬托下显得格外显眼。
镯子隔着底托和手套在众人间传阅了一番,仔细打量后其实可以看出,这所谓"永不褪色"的点翠首饰,填充进金线间的羽毛较寻常翠鸟羽毛宽一些,藏青色重些,金属光泽也更丰沛,应该是影视道具里常见的用孔雀毛仿的翠。
以为金丝勾勒里锁得住展翼的生灵,这是点翠的残忍。
「0818 多云转雨 开展第一天」
上班时开小差,还在想昨天的孔雀,哪怕隔着几尺的距离依旧有种奇怪的熟悉,仿佛我真的知道它羽毛的触感和脖颈的弧度,我看到那个镯子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我好像隔着手套都能摸出点进去的纹理。
应该是舒展柔韧的,丝缕堆叠,蓬松蜷曲,翠兰墨绿的细绒上沾满了金粉,像是触手生温的织金缎子,偶尔屈尊走两步,尾羽便从脚面上大方掠过去,细长的颈子托衬着精巧的脑袋,白眉勾勒出狭长的眼型,连着铅灰色的喙,颔首不看你时显得凉薄肃穆。
孔雀这种动物就是这样吧,张扬又傲慢,懒散又凉薄,哪怕你把它换下来的羽毛点进首饰里,也只能受到他的鄙夷,他弃之不用的浮羽,施舍给人装点虚荣。
下班的时候雨下得很大,我从博物馆门口走到公交车站已经打湿了裤腿,天气实在热,像个水汽上浮的蒸笼 ,我是即将被蒸熟的虾饺。回到酒店第一件事就是去洗个热水澡,身体沉得厉害,我准备早点休息,希望明天不要感冒。
「0819 阴 早上有些低烧 请假一天」
你看吧,我运气就是算不上好。
昨天梦里好像有人喊我,航航。曾威航,我的曾用名,家里长辈叫得习惯些,我已经很少提了。
我改过名字,就像所有俗套的小说里写的那样,在年幼时生了一场怪病,持续低烧,检查不出什么,却总好不了。家里长辈带我去算过,把按辈分排的威航改成了舜晞,晞,光明的意思,算命的人说是要借孔雀明王的光压一下我身上的病气。
估计是缘分不浅,现实生活里我还没拜到过的孔雀明王像,在梦里拜了许多回。
我替那个人一次次的跨过佛堂的门槛,门槛越垮越低,蒲团越跪越小。
终于再推开门的时候,看到的不再是孔雀,而是一个赤裸着上身,裹着翠金色下裳的年轻男人。他眼型狭长,鼻尖锋利,低眉顺眼的跪在莲台下,像那只孔雀一样。
「0820 多云 确实有些离谱了」
梦里我就像是聊斋里误入兰若寺的书生,总和那只孔雀抽身成面目迤逦的青年男子在佛堂里厮混,听他在我耳边迭声喊小孩儿。
个中细节不堪落笔,都藏在了佛堂的后面,经幡垂落的阴影下,摇碎了长明灯滚烫的影,搅散了香炉上整缕的烟。赤裸的皮肉上挂着水渍汗珠,氤在汉白玉的砖上,留下斑驳的印,连眉眼都挂着不体面,只有孔雀铺开的尾羽上缀着无数眼睛静静的看着,宝相端庄。
醒来时房内凉气供得妥帖,只是人燥,像在空调被里捂了层薄汗,鼻尖甚至还挂着清寡檀香混着腥膻的余味。
冲完凉胡乱吹了头发就去赶公交,到了院里被同事拎住取笑,一头短发蓬松乱翘,想篡门口石狮子的位。
下班前去隔壁字画组串了个门,小刘见我神色郁郁,开玩笑得让我趁来北京去雍和宫拜拜,我推脱说下次一定。他哪知道我现在连金石组修的小件佛像都不敢看。
「0821 暴雨 冒雨上班」
雨下得太大了,无论是梦里还是北京,瓢泼的雨点子像是砸在我身上,砸得骨子里泛酸。
洗漱时太匆忙,似乎有水流灌进耳朵里,声音便听的不太分明,只有梦里接连不断的雷声,耳鸣般的滚着。
偏偏今天是那只点翠鎏金镯上展的日子,现场出了些事,先是展柜的暖光灯打不亮,再是程序里录制的讲解音频扫不出来。其它展品都没事,鬼知道这破镯子发什么牛脾气。
大概因为下雨的原因,展馆里人少的很,我们轮班站在展台附近,场馆内灯打得暗,首饰区又僻静,我站了没一会儿就有些昏沉,便去窗户边吹风醒神。
天色阴沉得很,甚至时不时划过两道闪电,像是割裂开出的两个时空,闪电劈落在了换羽期的孔雀身上,孔雀翎散了一地,翠兰的羽缘镀着层金粉,在雨水汇成的洼里晕着彩,延绵到了被钳制在人墙外的我脚下。
被雷击的痛感是什么样的呢,我想,大概是他进入我那样,劈开似的疼,嵌入灵魂一样沉,痛楚过后又有些肆意的爽快。雷声里孔雀好像在笑,粗砺的笑声擦过他的喉腔,像是扬起混了血沫的黄沙,他笑得双肩颤抖,蝴蝶骨耸起,头颈低垂,像只随时可以抖开翅膀那样。
梦里孔雀飞起来了么,我不记得了,记得又怎么样呢,梦外的我也只是心有余,整理那个遥不可及的故事,让雷火落在日记里。
这次我记得很用力,就像知道故事要结束了,借由文字把孔雀点进我的本子里,像留住他那样,像他从未存在过那样。
「0822」
梦里那个鼻梁高挺眉眼狭长的男人轻轻俯身,将触感冰凉的物件扣在了曾舜晞的小臂上,他正想低头,却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从梦中扰醒,接起电话,对面声音很急,像是撞鬼了那样。
"晞哥,你得来一趟,那只孔雀镯好像氧化了。"
他赶忙撑坐起来,只觉小臂刺痛,一串深蓝色梵文样式的字体咬合在臂上,笔触牵连像是一个孔雀尾羽绕成的圈。
像是刚从沙土里刨出来,又因为激动听得不够清晰的声音贴在耳侧:
找到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