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沉醉的夜晚au 米若x李嘉性转,许云川x李谦 参考电影《推拿》,诗集《摇摇晃晃的人间》,诗歌片段余秀华《穿过大半个中国去睡你》。 / 七点十分出的门,自行车昨天新上油,骑到红绿灯路口,打包一份豆腐脑,不要葱花香菜,到学校时七点二十三,跑进教室需要六分钟,踩铃会被巡视的校长发现,有时批评,有时不,习惯了。接下去的时间许云川离开,在一个书店待着,老板有时在整理书,有时不,坐在柜台里,拿着一本翻旧的高数题册圈画。他很瘦,身体不怎么好的样子,也很白,常年不见阳光的缘故。他的妻子中午十二点会来送饭,两菜一汤,他咽得很快,花三分钟去后门的水龙头冲洗。三分钟里许云川绕去书架另一面,抽出一本漫画书,封面上的角色被画了两撇胡,他又放回去。五点十分他离开书店,付了一本漫画的钱,五点二十五抵达学校,蹲在树阴底下抽了半根烟,对准封面烫了两个洞,扔进垃圾桶。李谦从学校大门跑出来,没看到他,和朋友道别,骑车,他跟上,到书店,半小时后出来,手上多一本漫画,李谦的车顺当地骑走,老板目送他,看不见背影了,才复回店里坐下。 八点,许云川到达集市,李嘉已经在了,大排档的桌上摆了两个纸杯,一个空的,有人来过。李嘉换了一个杯子给他,添上啤酒。 “他俩好像真没什么。”许云川说,把手机递给她。 李嘉接过来,几张照片翻了很久,还回去,要他喝酒,塑料杯子碰壁的时候软扑扑的,李嘉喝空,许云川只能也灌了。李嘉大声吼了一句好,又倒满,示意他继续,自己先举起杯子。 “你别喝了。”许云川拍掉她手里的酒,冒白沫的麦芽液体撒了一桌。 李嘉看了他一会,把桌上另一个杯子打落,抽起一根烟。许云川陪她沉默了一阵,天色逐渐暗沉,人来人往,大排档热闹起来。 “我他妈看见了。”李嘉说。她是个小学老师,向来不化妆,长发拿大夹子松垮地盘起,挂着,憔悴的样子。“昨晚上他又去了,妈的俩人大晚上搁一屋能干嘛,死不要脸的东西。”她往地上啐了一口痰。 “他俩都是男的。” “男的怎么了,你他妈不是也男的吗?还跟男的聊骚,装什么装?”李嘉大概喝多了,叫嚷的唾沫星子四处飞溅。 许云川抹了把脸,有些不耐烦,“能不能别扯我的私事,我爱跟谁骚跟谁骚,关你屁事?” 他做私家侦探,讨生计而已,一年到头碰上的雇主都有病。上一个男的要他跟踪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他讲这事犯法,把对方揍了一顿,再上一个给查了半天,最后说是自己是小说家,在体验生活,你妈的差点就上拳头揍了。这回碰上个女的,以为是怨妇,结果是泼妇。 “你能不能冷静点,你弟弟还未成年,他俩搞上那也是违法,知道吗违法!” 李嘉不说话,垂着头,披散的头发遮住半张脸,很憔悴的样子。这让许云川记起来,她不过是个,怀疑自己丈夫出轨的女人,可怜女人。他又待了一会,问服务生要了一杯热水。李嘉握着杯子,缩在塑料椅子里,小口地啜饮,跟被欺负了似的,软趴趴的,像塑料杯子。判若两人。 “下个月我得给他过生日,就查到那时候吧,这两天天我就把剩下的钱打给你。”李嘉说。 许云川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谦迟到了,罚站在教室门口,也不带书,傻不愣登地站在那,东张西望,就看见校门口的许云川,穿一件很宽松的墨绿衬衫,跟树荫一个颜色,头发半长,戴着墨镜,举手机拍他。也可能不是拍他,拍学校,或者那棵树,什么的。但李谦固执地觉得,拍自己也挺正常,班里也有几个女生在追他,只是他不喜欢。放学的时候李谦又见到他,蹲在垃圾桶边上抽烟。香烟不是好东西,不然学校也不会禁止吸烟,李谦偶尔在学校厕所里撞见过几个男生抽烟,偷偷摸摸的,很猥琐,露出看黄片时的笑,恶心得让人丧失排泄的欲望。但他不一样,李谦第一次见到这么会抽烟的人,好像这烟就从他自己身上长出来的一样,烟尘像呼吸,消耗烟草像消耗时间一样平常,吐雾的时候,眼神空洞,甚至有点性感。性感,这个词让人吓一跳。 他转过头,李谦确信他确实看到了自己。李谦没有过去,许云川没有过来。一条道,他们分头走,路的尽头和尽头,两个车站,一班公交车,方向相反。李谦的车坏了,他想着下个月生日,姐姐会再送一辆,他搭上车,去姐夫的书店。许云川的车被砸了,不知道哪个杂种,他得罪过很多人,车来了,一个,两个,三个,车上只有三个人。他说呸,转身走掉,陷进夜里。 因为李谦的缘故,米若提早关了店。他临走前用店里的座机打到学校,想问李嘉要不要去接她,可是接线的老师说李嘉在忙,不知什么时候才结束。米若炒了两个菜,番茄炒蛋里打两个鸡蛋,给李嘉留一半,覆上保鲜膜搁进冰箱,又单独冲了一碗紫菜汤给李谦。李谦喝了一勺就不动了,说齁咸,他尝了一口,没觉出什么。十一点多,李嘉回来,没精神,只吃几口,米若数着她吃药,一粒,三粒,五粒,帮她冲了澡,掖好被角。半夜里李嘉又来敲他的门。自从各自生病,他们已经分房睡很久。最近李嘉来得频繁,需求很多,米若都尽力哄她了,这不是好征兆,性欲反面是躁郁。李嘉每次结束都说,没时间了,我要去学校了。米若扶住她的头,长发黏在出过汗的后颈,软绵绵的,拨开,不怕,明天送你去。
可每一次醒来,李嘉都那么匆忙,匆忙地整理,匆忙地赶去学校,一个人。好像做梦。 李谦的车坏了,可能上了太多油,链条呼啦一声飞了。米若送他去学校,比平时早到十分钟,撞见也是刚到的许云川。换了一件衬衫,黄不拉几的。李谦看他一眼,进去了。许云川把刚抽出的香烟放回上衣口袋,看着他进去了。他知道李谦的教室在三楼,巡视的校长五分钟后会出现在楼道口,李谦会在楼上看他,直到铃响。他低着头,皮鞋来回磨碾一粒干瘪的树种,裂开。他走了,没有去书店,突然觉得疲乏,许云川想睡一场觉。 五点半,许云川准时出现在学校门口的垃圾桶边,抽烟,他看见漫画书还在垃圾里头,盖了一张发黑的香蕉皮。抽到一半,李谦出来,径直走向他。他把半支烟递给李谦,李谦摇头,于是他在垃圾桶头上摁灭,再扔进去。 “走吧。”他说。 许云川的新车是昨天下午提的,灰色小别克,手头只够付定金,尾款还得慢慢还。没有想好去哪,李谦抱着书包,坐在后座,车窗开了一半,可以吹到风,天气渐渐飘了雨,风里湿潮。许云川在便利店停下,进去提了一瓶酒,一包烟。 “没你的份。”他咬着烟卷,墨镜滑在鼻梁,露出一半眼睛,乌得发青。 李谦从包里找出最后的习题册砸他,许云川躲开了,摔在前玻璃上弹回,他捡起来,翻了几页,难得笑了,跟个傻逼似的。 “你他妈这么简单都不会?” “关你屁事。”李谦回嘴。 “在你这个年纪,我他妈都会写。”许云川讲,重新发动汽车。李谦骂了一句鬼佬,许云川骂他小鬼佬,又问他为什么骂人。李谦说不为什么,你有病吧,偷拍我? “你怎么知道是拍你,不是别的小姑娘?” “那你更变态,死佬。” 许云川笑着摇头,拐了弯,停车,叫他滚下去。李谦扒着车门说不去。许云川吐掉口中咬湿的香烟,爱滚不滚,拔完车钥匙就开车门,抓着他的作业本。去哪?李谦抱着书包追出去,人行道的红灯阻隔三十秒,三十秒,一辆公车到站滞留的时间,他看到许云川进了图书馆,为什么是图书馆?他进去,笨拙地刷市民卡,在馆人数上跳一位,他是一百二十三,那么许云川就是一百二十二,一百二十二的后面是一百二十三。 李谦转了几圈,在二楼的角落里找到,许云川已经替他做了一半的作业。本子上的数字像蚂蚁,团成一群,再列成几排。李谦席地而坐,从包里找出漫画书,刚翻两页,被人抽走。 “高中生少看漫画,看这个。”许云川从手边的架子上找了一本,扔给他。很小的,四方本,也很薄,一页没几个字,这很好。 “看不懂的。”李谦说,诗歌,现代诗歌,看不懂的。 “看不懂也看,多看就懂了。”许云川咬着笔杆,可能是图书馆不让抽烟的缘故。这让他看上去孤零零的,缺点什么。 李谦低下头看了两眼,无聊透了,又去看他解题,更无聊。磨磨蹭蹭收到米若发来的消息,问他去哪了,他回复说图书馆,马上回去了。如果今天李嘉没有加班,现在应该到了家,和米若一起,一对夫妻,两个人,两个人在一个屋能干什么事,烦死了,每天都烦。他们每天都在发情。李谦莫名觉得愤怒,这愤怒一点意义都没有。他在抠手机钢化膜上碎掉的角,问许云川什么时候走,许云川回他快了,正在动手解最后一道复方程。 “你为什么跟着我?”李谦问。 许云川写完最后一个式子,把本子扔回给他。全写了,填满的,李谦有些意外,但总归是可以交差了,比他之前只会画各种小人好得多,好太多了。 “这事我不能跟你讲,反正很快不会跟你了,别担心。”许云川说,拆开烟盒,又想起这是图书馆,收回去。走之前李谦带走了那本诗集,其实他一点都看不懂,但是许云川拿走了他的漫画,他总得看点什么,就算是狗屁。图书馆门口就是公交站,许云川陪他等了一会,这个时间没什么人,天早就黑了。别克停在对面,他视力不是太好,只能依稀辨认前挡玻璃上贴了什么,白晃晃的一大张,他问许云川那是什么,许云川看了一眼说罚单,像说人该吃饭睡觉那么平常。李谦觉得这人真挺有毛病的,说偷拍人就偷拍,开着车也不带人,要跟在公交车后面傻逼兮兮地转圈。但他还是挺高兴的,至少写完了作业,有了新的书,尽管这作业不是他自己写的,书也不是自己挑的。生活本来也不是由自己决定的。 他坐在最后一排,车子摇摇晃晃,转过头,扒着塑料椅子,小汽车在车屁股后头,徐徐慢慢。李谦觉得这可能是个梦,像他姐姐经常做梦一样。他看到车子里只有一个烫红的火点,忽明忽暗,他就知道这个人的身上又长出一根烟,又烧掉了一根烟。 李嘉继续约他,八点,大排档。这次许云川到得早,逛了一圈,看人放了一圈烟花棒,叫了两声好,又回到那,看漫画。李嘉直接从学校来,她最近总是加班,是人就能看得出她累得跟狗似的。没有办法,一家人不能只靠一家临近倒闭的书店过日子。 “你弟跟你老公确实没什么。”许云川说。 李嘉点点头,安静地叫了一盘炒大肠,两瓶啤酒,问他要不要添碗饭。许云川看她,说自己吃过了。 “我总是有一种预感,在梦里,最后米若都会倒一杯水,他喝,或者李谦。我知道梦都是不算数的,但我每一天起床,都在床头看到一个空杯子,每一天。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李嘉并着腿,很温顺地坐着,吐字很慢,“预感也不能当真的,我知道,所以,可不可以相信你?” 许云川对她说,以后不要来这家大排档,隔夜菜,鱼是死的,肉是臭的,如果要来,只喝酒。端上桌的大肠僵硬腻滑,从内向外散发腥臭,拌着大红的干辣椒,只是应证他的说法。李嘉说好,同他碰了瓶。空瓶砸地的时候炸开玻璃片子,扎进他的手心,他回家时才发现,血流了一长条,一直到生命线,凝固了,搓红了皮才冲干净。 后一天许云川去学校的时候,依旧看到李谦站在教室外。他看了一眼便躲开,不想让李谦发现,然后去书店过整个白天。李嘉来送饭时看到他,没有说什么。许云川拿了从李谦那抢来的漫画书问米若,有没有下册?米若放下手头的笔,接过书看了一眼,又还给他,说没有了,只有两本。他的题已经解了一半,当然比高中生的数学题难得多。许云川说,你这么聪明,可以干点别的活。米若摇头说不行的,人早废了。废了,是的,废物的和废弃了。许云川突然感到惆怅,他手上的伤口在生长,很痒,他甚至想再往上扎一剪子。 李谦受惩罚的原因是没交作业,这事只有许云川知道,老师要喊家长,他只能找许云川。反正许云川到点了就出现在那,没有理由的,重复抽烟的姿势。他说我当你爸还是不行,哥哥差不多。李谦说行。许云川留了两步,多抽了几口烟才进学校去,毕业多少年了,还会怕学校。就跟老鼠怕猫逮着,他还是只坏老鼠。 为什么不交作业啊,不都给你写完了吗? 李谦说,丢了。 丢啥不能丢作业啊,给你小兔崽子写了那么久。 许云川走在前面,身形很宽,影子很大,李谦踩着他的影子,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你还会不会帮我写作业? 许云川拿烟的手顿了顿,又送到嘴边。看老子心情。 李谦说噢。下一盏路灯斜照,他的影子叠住前一个,李谦突然就感到高兴了。可能是因为期待那张纸,被自己撕下来贴在床头的作业纸,写满了并不知道是否会正确答案的。他想如果自己搞不明白为什么许云川会出现在这,至少知道,许云川确实是个真的人。不会像那些因为做错就会擦掉的答案,或者是前一天还好好夹在书里的书签,马上都会消失不见,并且毫无理由。 他的睡眠很浅,隔壁一有动静的时候就醒来。李嘉叫得很憋屈,想必是米若捂住了她的嘴。李谦睡不着的时候就开始数数,一百是一组,数到一百二十二,后头是一百二十三,思绪飘了,数不下去,从头再来。又到一百二十二,后头是一百二十三。作业纸粘在头顶,没有风,飞不起来,蜡黄的一张纸,他写字的时候又没有抽烟,为什么会有烟草的气味。李谦以为,爱和恨是泾渭分明的事情,喜欢和讨厌也是。这个季节会开花,连同干燥的树叶摩擦。于是他摩擦自己。发红和发情,发烫和发燥。如果烟雾有形状,那就像水,漶漫成灾,他沉在灰色的烟底,期待溺亡的时刻。 米若发现不对劲是失业之后。他做过一段时间枪手,这活来钱快,但需要好的中介。他没有碰上,被坑了一笔,以后大概也做不成。之后李嘉接济他,帮他办了一家书店。他觉得这样蛮好的,偶尔有人来,偶尔没有人。后来就是结婚,一张床一条被,夜里李嘉咬他咬出血,痛感都是木的。李嘉大多数时间里都是一个善良的女人。其他小部分的时间他都可以忍受,接受李嘉突然变得不像李嘉。毕竟他也知道,自己本来也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他第一次见李嘉是在学校教师招聘的面试上。米若写下一黑板的等式,并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李嘉却可以讲很多,从嗓子里源源不断地淌出一条清亮的溪流。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评价。米若落榜之后,仍旧用自己贫瘠的语言,写了一首很窄,但很长的情诗,在天亮之前誊抄,逐字逐句检查,慢慢删去每一个与她有关的字眼。再见她就是大排档,一家很难吃的大排档,李嘉已经入职,却一个人喝酒,穿一件黄色的长裙,孤独得不像李嘉,米若送她回家,在楼道里第一次亲她,两片嘴唇很红,也很冰凉。迟钝得像皎洁的光阴,一下就不见了。 李嘉有个弟弟,在读高中,成绩不好,可能很快就会辍学。李谦很怕他的姐姐,可能是老师的缘故,绝大多数学生都害怕老师,不管是不是他们的老师。大多数空闲的时间里,李谦躲在他的书店里看漫画。米若知道李嘉并不会乐意,但他秉持孩子辛苦的初衷,替他圆了几次谎。他是这个家里最聪明的人,尽管不如以前。李嘉复发的那天,他在卫生间滑倒,眼前什么都没有,只有红色,三十秒的红色。 李嘉趴在床头,赤裸的背脊绵延如山峦,突然问他,我好不好。 他说好。 你爱不爱我。 他说爱。 有多爱? 米若仰头,闭上眼,红色又出现。她一点一点吃掉你的眼睛。眼睛是有分工的,一半看见光,一半看见暗。在李谦和她姐姐相似的眼睛里他看到过同样的问句,像此刻一样难以回答。他听到窗外剥落的墙皮在风中飘摇的声音,就知道开花的季节慢慢在枯萎。 李谦沉默地跟在许云川身后,他差点以为不来了。许云川也没有告诉他为什么晚来,料定他不会问一样。李嘉昨天把最后的一笔钱汇到他账户上,多给了三成,不知道算不算警告,李嘉清醒的时候还是一个狠心的女人,尽管看上去很温顺。按理来说,他确实不应该再来了,无论李谦希不希望,他自己愿不愿意,李嘉都不会同意。但如果不来,李谦就会去米若的书店,这是意料之中的事。 李谦说他不想去图书馆,许云川问他去哪,李谦反问他想去哪,许云川说我想去的地方你不想去,李谦拧着脾气大声说为什么。许云川骂他,跟牛似的。 许云川开车带他去地下酒吧。地下的意义是地下室,见不得光,里面的人都见不得光,去那的人都见不得光。别人怪异地盯着他们,因为李谦套着校服,高中生,多稀奇,许云川搂他的肩膀,拨开人群走进去。李谦第一次贴着许云川,很近,如果有一把火,现在一定烧在他身上,爆炸前的气息,他知道,过年放鞭炮时他闻到过,米若说是硝石和硫磺,他说不是,这是爆炸前的气息。许云川是爆炸前,他是待燃烧,注定要毁灭的,着火的血液为春天竖起新的旗帜。 许云川熟练地点了一杯伏特加,给他要果粒橙。李谦没说什么,他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很多人,挤在一起坐,有音乐的时候摇摆,没音乐的时候制造音乐摇摆。音乐来自舞台中央,细狭的高凳上坐着人,只坐半个屁股,左腿架右腿,抱着吉他唱歌,一个穿着裙子的男人,明明打着灯光,却坐在黑暗里。人们就像被风吹走插在了天涯我们都老了吗我们还在吗。人潮熏得李谦双颊发红,扒了外套,校服短袖洗得很旧,针织的线口。许云川在喝酒,两口一杯,灌得很快,一点都不怕喝过头,李谦咬着果粒橙的吸管却觉得要醉透了,晕乎又兴奋,像极了酒精上脑。 许云川说,你上去唱歌吧,你会唱歌的吧? 李谦问他,我为什么要上去。 你去吧,反正待着没事,唱一首,我想听。 唱什么? 随便吧,随便唱什么。 李谦就上去了,傻瓜似的问穿裙子的男人能不能唱歌。男人问他唱什么,他说随便。他只知道自己在出汗,酒吧像汗蒸房一样热闹,水分就源源不断地从身体里渗出,一株正在生长的草,灯光像阳光一样照耀,有风他就摇曳。男人把话筒让给他,李谦握住的时候,手心是汗,不知道是事先就出了,还是碰到话筒才想起来紧张。他张口,嗓子很干,涩涩地吼了两句,毫无节奏可言,底下却为他响起掌声,一阵一阵的,像风扫过的麦浪,他是麦穗底下的小草苗,郁郁葱葱地窜个。许云川看着他,很冷淡地笑,一点点弧度,李谦追着他的时候,总觉得他疏远,虽然许云川常常跟着自己,但并不是一回头就能碰到,就隔这么远,你好像伸手就能够上了,但他又不在那。升雾的时候一般不起风,李谦期待自己是一个盲人,这样看不到他的时候,还可以听到他,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李谦又张口,轻轻地唱起来。这次像点样子,至少是首歌了,抱着吉他的男人听了两句,拨了音片,上了简单的伴奏。满带理想的我曾经多冲动屡怨与他相爱难求自由愿你此刻可会知我衷心的说声。许云川听不懂的粤语,高中生人手一个的MP3,李谦在里头学的歌,一个屏幕只有三行字,不断按键,字幕下沉,拥挤如人潮,荒凉如人潮。头顶流转的灯光是五彩的,彩虹是七色,需要折射,可灯光是直挺挺打下的,你站在灯下就能看到自己踩着自己的影子,看到你自己在这,但看不到自己。李谦不知道自己的校服很薄,薄到身体的曲线在底下流动,深色的乳晕就是两个太阳,落山的太阳,掉进一身苍白的未熟的肌肉里。许云川在喝酒,递到嘴边才发现空的,拿过附近的果粒橙续饮,塑料吸管被咬得扁扁的,细长一条,牙印整齐。 李谦带着一脸红色和一头热汗回来的时候,委委屈屈问他,我的橙汁呢? 许云川说喝完了。 为什么啊?李谦提高了声音,跟挠猫似的。 渴了。许云川转头看了他一眼,戴上墨镜,出了门。 李谦赶紧拾起自己的外套跟上去。他不敢走近了,李嘉说最安全的相处距离是三米,车与车不会撞上,人与车不会撞上,人与人也不会撞上,就不会车祸,也不会产生爱情。如果真的撞上了,那是自取灭亡的。 他就在许云川那一眼中看到灭亡的悲哀。 李嘉白天很少会有气势汹汹的一面,但她确实是市井巷子里讨生活过来的女人,应该的。许云川的正经工作在一家很小的律师事务所,有多小,比厕所大不了多少,一张桌子,三个人,就是极限了,他接私活归私活,明面上只是个律师助理,什么活都没得干的律师的助理,。奇异的是他们隔壁是一家很大的事务所,一个厕所都比他们所有的店面大的那种,每天都有人打扫,许云川经常溜进去,在干净的厕所里抽烟,顺便回复雇主的消息。李嘉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在厕所里,玩消消乐,快通关了,没生意就是这样。李嘉是单刀直入,直接闯进男厕所,一个接一个敲隔间的门,并不在意身后是有几个男人在慌张抖鸟。敲到一个门开不了,叫不应,就认准了开始砸,许云川不知道她哪来的榔头,梆梆梆,像砸在他身上一样肉痛,赔钱的痛。他只能喊别砸了,我他妈出来。门外哐当一声榔头落地的响。他得庆幸,自己先喊了一嗓子,不然开花的就是他的脑袋,而不是厕所瓷砖。 许云川开门,门外是李嘉,李嘉身后是一群挂着工牌的,等着看热闹,装什么体面人。李嘉伸出一根手指,小学语文老师的架势指着他骂,不要脸的死东西,离他远点!许云川一下子不懂了,人是她付钱要跟的,事情是她花钱要查的。不过他也懂的,人是他拐走的,事情是他败露的。 “你有病吧,什么烂事都要找我,咋俩之间生意早结束了,我他妈没去找你老公也没碰你弟弟,你有病吧?” “有没有病关你屁事,我警告你离他远点,他还未成年,这事犯法,犯法你知道吗?” 李嘉扑上来打他,其实不太疼,有一拳中了鼻梁,许云川感到了麻,然后就是一股温凉的液体滑落。李嘉被拦住,他腾出手抹脸,红色的,镜子里他看自己,乱糟糟的,太傻逼了。 “你们他妈都是男的!”李嘉最后只来得及批判这一句。 许云川侧头看见掉到地上的榔头,瓷砖被敲出一道裂缝,黑黢黢,刚好藏进一个人。他拎着这把榔头回了隔壁的事务所,多余的两个人像尸体一样躺在桌子上,唯一的音响设备在放歌。那片笑声让我想起我的那些花儿在我生命每个角落静静为我开着。许云川说,把歌关了。操你妈的,不关。许云川的榔头对准唯一的电脑主机砸下去,显示器的平原蓝天瞬间变成深邃的蓝,贫瘠地闪烁。把歌关了,许云川说。胖高的从桌上下来,关掉音响,你想干嘛? 你们想干嘛? 操的,人要找你就找呗,你揽私活谁说了你了吗? 你们分钱不告诉我我说什么了吗?真他妈当这都是瞎子,老子现在没瞎,老子有脑子有眼睛,你俩就笨蛋,笨死的。 你嚷嚷什么?瘦矮的也从桌上下来了,站在胖高身边。 嚷嚷的就是你们,笨死的。许云川脸上都是血,看上去挺骇人的,他见到什么都砸,使劲砸,挥着榔头砸,木头断裂的,玻璃碎裂的,骨头爆裂的,妈的,砸!通通砸!操你妈的世界!轰轰烈烈使他忘记一件事情,许云川太专心,太享受了,以至于忽略了店面外的动静,他一点都没有意识到两个警察已经站到了身后。 “还砸呐,还砸,别砸啦!” 许云川在看守所待了三个月,私了,赔了万把块,顺带查出黑车的事,他的车被扣了,没开过几次,驾照也吊销。好在还有钱买烟,火机也不贵。在街上晃荡了几天他又碰到李嘉,剪了很短的头发,当时他在米若的书店坐着,李嘉在问米若数学题,复方程,他给李谦解过。 六月是草莓的季节。许云川蹲在摊前,从一堆烂草莓里挑不太烂的。李嘉站在他身后,身上是李谦洗旧的校服,她瘦,有点大了,空荡荡的。背对阳光站着的时候,许云川有一种错觉,好像面对一株寂寥的小草。 李嘉带他回了自己家,还是之前他们三个人住的小屋子。米若不在,在店里,许云川坐在沙发上,面前摆着一本很大的黑皮笔记本,他翻开,每一页都用记号笔写着字,很大的字体,李嘉,李谦,米若,下边是电话号码,数字写得也很大,弧角的部分过分圆滑。李嘉洗完草莓出来,坐在他对面,一个接一个往自己嘴里塞,她的嘴唇也是红的,比草莓红,熟透了,快烂了,不健康的颜色。许云川盯着她,她盯着许云川,过熟的草莓发酵的气味上升。李嘉突然推掉椅子,越过桌面爬到他身上,扯他的皮带,手往里摸,猛的掐住。 “你他妈不就想操我吗,操啊,我给你操!” 许云川不知道她怎么会有这么大的力气,痛得要死,“有病啊,你他妈滚开!”李嘉毕竟挡不住他,被甩了一巴掌,摔在地上,安静了。清洗过的草莓也掉在地上,又脏了。许云川以为李嘉会哭,但她没有,平静地坐在地上,一点都不像李嘉。他从地上捡起剩下的草莓,烂了,红色的汁水从他的指缝漏下,很疼。他弯下身的时候离李嘉很近,李嘉空洞地坐在那,半透明的,流动的,许云川靠上去,她的唇冰凉的。 李谦过完生日就辍学了,在酒吧唱歌。许云川给人家卖了三天毛片,挣到钱了才敢去。超市一瓶果粒橙四百毫升卖五块,酒吧一杯撑死两百毫升,卖一十五,还给你兑水,贱死了,愿打愿挨的人都贱。许云川坐在角落里,黑漆漆的,只能看到舞台的一个角。李谦在万众瞩目中出场,穿一件红色的长裙子,露出洁白的脚踝,化了妆,很长的耳坠,挂在锁骨上。一点都不像李谦。
每晚夜里自我独行随处荡多冰冷以往为了自我挣扎从不知活的痛苦。 许云川抽了一张纸巾,写下李谦两个字,不知道再写什么了,叠了两百块钱在里头,压在空玻璃杯底下。 李谦的十八岁生日非常糟糕。糟糕到他当天许下的愿望就是希望这一天永远消失。事情在开始之前一切都很正常,米若下厨做了很多平时不常吃的菜,李嘉买了新的自行车,就停在楼下,李谦放学一回家就能看见。李谦想,是自己毁了这一天的。他在饭桌上说自己不想继续读书了。李嘉就骂他,骂他不知好歹,很复杂的成语。她说供你吃供你住,为什么不读书,我特意请了假回来陪你,米若为了这桌菜烫伤了多少水泡,为什么一定得是今天? 李谦低着头,他给许云川发了一条消息,问他在哪,这个问题他问过很多遍,很多遍没有回复。米若也低着头,他刚才从房里取了一根针,在桌下扎破水泡,粘稠的液体,恶心,他继续往里扎,透明的水液里渗进红色的血丝,不疼,不疼,为什么一点都不疼。李嘉说着,哽咽了,她说,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家一点都不正常呢?
是啊,为什么呢?李谦想。他当夜逃了出去,在各种地方打零工,得经常换。直到有一天,许云川的电话停机了,再也打不通,也发不去消息了,他就放弃了。李谦回去地下酒吧,老板记得他,他就停下了。一只小鸟停下了,要么是飞累了,要么是翅膀断了,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脚也断了,直直往海中心下坠。 李谦终于等到了,一片纸巾,夹着两百块钱,在角落里。以前许云川在光里,他在许云川的影子里。现在他在光里,许云川在他看不见的角落里。他用这两百块钱买了一束高级玫瑰,摆在自己化妆台上,花瓣鲜艳的,也经不起时间的,等它枯萎就离开,李谦想。离开,去哪?可能回家,可能继续流浪。家在哪,流浪,又去哪流浪。 他一天一天唱歌,喜欢你眼动人笑容也迷人,玫瑰花一天比一天灰败,霉菌大张旗鼓地生长,讨人嫌了。李谦唱最后一首歌的那天,许云川终于来了,他还来不及高兴。许云川说,李嘉和米若死了。 米若每天醒得很早,在恐慌中惊醒的。他需要一些时间,辨认这是白天还是黑夜,李谦走的时候他醒着,但他不知道,听到声音的时候便下意识否认了。怎么会呢,李谦怎么会呢。 他刚来这个家的时候,李谦还是个半大孩子,天天追着他,叫他哥哥,李嘉教他念姐夫。李谦不肯,说是哥哥,姐姐和哥哥。但他后来还是改口叫了姐夫。那时候多好,什么都没发生,什么都不懂,他们就是三口之家,哥哥姐姐和弟弟,爸爸妈妈和孩子。生活的本质却是滚轮,一直往前,就会碾压出痕迹了。 他在一片雾中找到了洗手间,刮了胡子,收拾自己。米若现在又瘦了,戒指很轻易就能取下,他又套上去了。他不知道李嘉怎么被吵醒了,换了一件黄色的碎花裙子,太久不穿了,拉链生锈。李嘉喊他帮忙,他想拨开头发,触到才发现,李嘉的长发早就剪了。米若说,我们去爬山吧,等会还能看日出。李嘉什么都没说,回握他的手,热的,软的,贴在他掌心。 他们一起在山上,风里多冷。米若用剃胡刀,割下手腕长长的伤口,红色的血从里头冒出来,热热闹闹的,春天过去了,迎接夏天,新的季节来了。他很悲伤,虽然他不会痛了,但是李嘉会,李嘉只能靠在他怀里静静地落泪,不发出一点声音。米若感到了痛,心很痛。是这样一种感觉。山上的花开了,不知道是什么花,米若摘了一朵,放在她手里。 山上升起太阳的时候,雾散了,被发现时他们靠在石阶上,红色的鲜血积蓄了,分不清谁是谁的。不远处搭着两枚戒指,一大一小,一无所知的样子。李嘉手里的花藏着枯萎,不碰,彼此是彼此,碰了,花就落。 李谦哭得很伤心,哭得妆都花了。许云川蹲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办。李谦说,你抱抱我,抱抱我。许云川就抱他了,很紧的,很久的。李谦哭着说,我不是我姐姐。许云川说我知道,我也不是你姐夫。 即便遇见,你也不知道一朵花,为什么会枯萎在开放的季节。 许云川抱了李谦一次之后又消失了,像云一样,如果不是床头的烟头,李谦又要以为这是梦。李谦辞掉工作,回到学校,继续他的学业。米若的书店转卖的钱,足够他读到大学。他买了一根银链,把两个戒指串起来,挂在脖子上,去哪都带着。那么多事情都退让了,仿佛人能随处安家。
他住在学校宿舍,枕头下压着一本诗集。李谦撒了个谎,说书丢了,赔了图书馆双倍的钱。书里有一首他很喜欢,他知道这首诗有很多人喜欢,但他就是喜欢。许云川做过的题,被他折成薄薄一张,叠成书签,夹在这首诗的页码。
一天,两天,三天,每一天。高考结束的这个夏天冷得不像话,雨季缠绵,人坐在大地的船上,漂泊着荡漾。李谦站在公共电话前,拨下号码,那头通了。
许云川从逼仄的出租房床上爬起,走到窗台,掀开布帘,问他怎么了。
李谦说,你忙吗,我想给你念段话。
许云川点了一支烟,混浊的玻璃窗,底下是红色的电话亭,一个男孩站在那,背着书包,雨点打湿他的包。他说你念吧。
我是无数个我,奔跑成一个我去睡你。
他听到许云川笑了,问,还有呢。
还有,李谦往前翻了一页。
睡你,和被你睡,是差不多的。
无非是,两具身体碰撞的力,无非是,这力催开的花朵,无非是,这花朵虚拟出的春天让我们,误以为生命被重新打开。
李谦问,你在听吗?
许云川说,在,听着呢。
李谦说,那我再读一遍吧。
许云川说,好,你再读一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