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9】
十分钟很短，短得分针走了十格就到了。 十分钟也很长，长得足够讲述肖宇梁的十五年。 曾舜晞曾以为他看到的已经足够残酷，然而有些事光是讲出来就超过了他认知的极限。 况且这个当事人在讲述时眼中没有丝毫痛苦的情绪，像是习惯了一般只是很平静地述说他所经历的一切。 曾舜晞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看着眼前这个满身鲜血却眼神干净的男孩，一时失语。 也许是看出了什么，原本躺在沙发的人，挣扎着坐起身，朝他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容，伸手环抱住他。 “没关系的，阿晞，已经不疼了。” 听到这句话，曾舜晞的眼泪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 「不疼了，是身体感受不到疼痛了，还是经历过那么多痛苦后心麻木了。」 曾舜晞不知道。 他只是心疼地回抱住这个一身伤痛却还在安慰他的男孩。 “以后不会再让你疼了，我保证。” 是对待朋友的同情怜爱还是对待喜欢的人的共情心疼，曾舜晞这一刻分辨不出。 他对肖宇梁抱有十分复杂的感情，喜爱中参杂着好奇、同情、独占欲和许多其他的情绪。 他从前大学的时候就被他的心理学老师说过，他太容易共情了，一旦被感情影响就无法做出正确的判断。 所以工作的这几年他收敛克制了许多，有时候还因为过于铁面无私被队长吐槽过。 可现在他想放任一回，他想试着给他一个家。 “肖宇梁，如果你想，你可以一直留在这里。” 这句话仿佛风暴在肖宇梁心中掀起了巨浪，还没来得及开心两秒，他就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松开双手，肖宇梁后移了点距离，看着曾舜晞的泛红的眼角，抬手抹去他脸颊的泪痕，挣扎片刻开口：“小晞，你们那有一个姓蔡的中年男人吗？带着眼镜，个子中等，下巴上有一颗痣。” 曾舜晞心下一咯噔，不明白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这个。 “可能是蔡处长，他名下管着网络部门，为什么突然说这个？” 面前人眼眶含着泪摇摇欲坠，神情疑惑地望向他，肖宇梁觉得他接下来要说的话，应该会对他造成很大的打击，可又不得不说。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要说的话可能会摧毁你一直以来相信的东西......” 「而我站在你的对立面，还要对抗的你所坚信的正义，这样的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肖宇梁听十八讲过内部消息，那个所谓的生物实验所是市里牵头成立的，并且可能还有上头的意思。 毕竟他们的城市地理位置得天独厚，地处在边境，每年越境的黑户、失踪人口多的是，少一两个人，抹掉痕迹再容易不过。 问题是，这些曾舜晞知道了会怎么想？ 他一直以当警察为荣，然而这些人却背地里干着和人贩子一样甚至更恶劣的勾当。 他会不会失望。
“我看到了，军方的装甲车。” 曾舜晞听懂了肖宇梁未说完的话，他其实有心理准备了，昨晚回来后翻来覆去思考了大半夜，他得出一个结论。 他当初考警察学院想当警察，是因为这是帮助别人最好最直接的方式。 从小到大他心里一直有一个执念，要去救一个人，即使他已然记不得是谁，要去哪里救，但是这个念想如同雷声一般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中。 因此倘若警察这边背离了他所坚持的正义，他改变不了世界，他力所不能及，那他就改变自己。 当警察只是能帮助别人的众多道路之一，他可以选择的不止一条。 “如果你想说的是这个，放心。一旦它黑透了烂得救不回来，我就会放弃这条路，这并不代表我没有其他的路来实现我的正义。” “小晞……” 曾舜晞明明是笑着讲出这番话的，肖宇梁却觉得那双眼睛在下雨，他无从得知他是经过怎样的心理斗争才下的决心。 之前出现过的那种心口翻搅的感觉又来了，肖宇梁愣愣地抚上自己的胸口。 “对了，你想问我什么问题？” 曾舜晞不在意地揉掉要溢出眼眶的泪，不想在这个话题多说下去了，主动提起肖宇梁之前说的事。 我想问这种感觉是疼吗？ 这种会因为你的情绪变化，而波动不断的心情是什么？ 看着面前装不在意强撑着笑容的曾舜晞，肖宇梁觉得他可能有点明白了。 之前不了解，是因为没有遇见过也没有途径了解。和小晞待在一起的时间，受他影响看了许多奇奇怪怪的案件和资料。 那天是在复盘一个情杀案件，他还十分疑惑，既然都分开了，不应该互不相干了吗？ 为什么会动手杀了那个人，是怎么样的感情驱使她去做这件事的？ 当时曾舜晞笑了个倒翻，整个人倒在他腿上，问肖宇梁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问完发现他还是一脸懵懂，才坐起身和他说这是爱的力量啊，不过是不好的那种。 “等你找到属于你的爱人，到时候你就会明白了。” 「明白爱是世界上最美好也是最扭曲的东西。」 “曾舜晞。” “嗯？” “我能爱你吗？” 曾舜晞怔住了。 他以为肖宇梁对他可能只是雏鸟情节，依赖他、信任他，从没想过他或许对他抱有和他一样的感情。 “你明白什么是爱吗？” “我想要阿晞是我的……所以阿晞你教我，我就能明白了。” 肖宇梁的世界很简单，实验室出来的孩子只有得到和失去。 肖宇梁的世界也很复杂，为了成为一个正常人和阿晞在一起，他要解决的事情、要考虑的问题、要学习的东西还有很多。 今天这一趟让他认识到，纵使有那么多阻碍，他也要得到曾舜晞。 这瞬间，世界离他远去，唯有时钟指针走动的哒哒声回荡在耳边，那双迎着灯光的眼睛认真地看着他，一如捡到他时那般惑人深陷，曾舜晞决定抛开那些纷扰。
“好，我教你。”
【Chapter.10】 "叮铃铃———" 晨光熹微，窗帘拉得严实，房间内一片昏暗。 被闹钟吵醒的肖宇梁睁开眼，神色清明地转头按掉闹钟。 “起床了，阿晞。” 曾舜晞迷糊地揉揉眼睛，他本来以为昨天发生那样的事情会睡不着，也不知是习惯了的气息回来了，还是感冒药的效果太好，这一觉异常黑甜。 是许久不曾有过的好眠。 还未坐起身就被贴着额头量了体温，曾舜晞本能地呼开凑过来的俊脸，翻身下床踩着拖鞋后退几步。 “阿晞。” 那看过来的眼神十足的委屈，曾舜晞刚想开口就一阵头晕，身体摇晃几下才靠着墙站稳。 肖宇梁长腿一迈跨过床伸手扶住曾舜晞，揽着腰坐到旁边的沙发上。 "没事，退烧的后遗症。" 没等肖宇梁询问，曾舜晞按住太阳穴给他解惑，然后拍拍身旁人的膝盖，表示自己先坐一会儿缓缓，让他去做自己的事。 肖宇梁去厨房倒了杯温水递给他，接着一步三回头地走进卫生间，快速洗漱完出来，就坐在刚才的位置眼巴巴地盯着曾舜晞看。 对这股黏糊劲完全没辙的曾舜晞，歪头笑着擦去肖宇梁脸上没干的水珠。 “好了，再不准备好我要迟到了。” 确认病号没什么问题去洗漱后，肖宇梁把昨天曾舜晞买的三明治和饭团丢进微波炉加热，顺便烧了壶开水热牛奶。 从卫生间出来换完衣服，曾舜晞还是不放心肖宇梁的伤，虽然昨天他一再保证不会有问题，但之前肩膀的伤明明很久才好。 “宇梁，衣服掀开我看一眼。” 某人听话地掀开衣服下摆，昨天还惨不忍睹的伤，今天就有了愈合的趋势，灼伤的地方结了痂，弹孔的位置隐约收拢了几分，倒是横亘在腰腹的伤口没有多大变化。 “一个星期就能好，后面连疤都不会留。” 肖宇梁其实隐瞒了一些关于他的异化的事，譬如他给自己造成的伤口会好得比普通伤口慢很多，因为用来划开皮肉而生成的指甲含有一定的毒素，他的身体有抗体，一般人被伤到，伤口会腐烂化脓十天半月都没法好转。 “还是再上一次药吧。” 曾舜晞担忧地放下背包，拿起茶几的药箱，想要给肖宇梁上药。 “要迟到了，阿晞。” 接过药箱，肖宇梁向皱眉望着他的人保证：“我等下自己上的，真的，我保证。” “行吧。” 放下药箱，递上热好的早点，肖宇梁跟着走到玄关。 “一路顺风，阿晞。” “嗯。” 弯腰换好鞋子，曾舜晞打开门准备出发，临出门想到什么转过头示意肖宇梁上前。 “这个是恋人之间要做的事。” 说着在凑过来的人脸上落下一吻。 “我出发了。” “咔哒”一声，大门合上，留下一个捧着脸傻在原地的肖宇梁。 「阿晞亲我了。」 在原地呆了几分钟，肖宇梁懊恼地反应过来没有说再见。 可谁又能想到一念之差，措不及防的离别又一次降临。
再见就是天翻地覆。
【Chapter.11】
时针指向六点，天色渐暗，夕阳半沉入山中。 肖宇梁窝在窗户旁的躺椅上，厚重的云层缓缓飘过，落日的余晖穿过玻璃在他脸上印下几朵光斑，他眯了眯眼侧过头躲开。 总有种风雨欲来的预感。 翻出手机拨了个电话给曾舜晞，听筒嘟了四十五秒挂断，没有接通。 之前倒是出现过这种情况，出紧急任务的时候，电话一般是接不到的。 可现在刚好是炸毁实验室不久的时间节点，他没法不多想，在考虑要不要打个电话给胖子的时候，走廊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慢慢靠近，最后停在了门口。 意识到问题的肖宇梁掀开毯子，赤脚几步跨上窗户，就听到门那边传来了微弱的电子音。 门锁被毁坏，三个穿着普通的人闯了进来，映入眼帘的是这次行动的捕捉对象已经半个身子探出窗外。 领头的人急忙开口：“一百二十三号！你不想知道和你一起的人在哪吗？” 看着那个背对着他们的捕捉对象停下动作，领头的人松了口气，这个实验体很重要，今天本来没有抱多大希望抓住的。 但根据他们查到的资料，实验体和这个房子的主人住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现在看来拿他做威胁多少还是有用的，要不然就他们三完全搞不定眼前这个实验体。 正当他庆幸不用白送人头，窗边的实验体退回了屋内，转头看向他们。 房间没开灯，天色还没黑透，窗外的灯光透射进来，实验体的脸半隐在黑暗中，明明看不清他的神情，领头的人却觉得自己仿佛被什么可怕的怪物扼住了喉咙般喘不上气。 就在他要窒息前一秒，后面跟着的人也被吓到，踉跄着撞了他一下，他才反应过来，一个深呼吸竭力绷住脸。 不愧是一个人就捣毁半个实验基地的杀器。 “想要……想要他活着就跟我们走。” 领头的人哆嗦着打开手机展示给走到眼前的实验体，屏幕上播放着一段简短的视频。 视频里，曾舜晞穿着便服，被绑住手脚晕在座椅上，周围十分破旧，背景音一片嘈杂，很难分辨是哪里。 看完视频，肖宇梁沉默了，那种躺在操作台上任人摆布的无力感再次爬上心头，只不过这次不一样了，他有了要保护的人，有了想要正常活下去的信念。 瞥了眼手臂上浮出的鳞片，肖宇梁面无表情地抬手，让他们扣上实验室特制的束缚手环和颈环。
「实验室特制的颈环：内含普通人十倍剂量的麻醉药，暴力破坏项圈，会立即生成一圈针头注射。 实验室特制的手环：通电，电流强度为普通人致死强度的两倍。由于配备了蓄电设备，所以异常沉重。」
深蓝色的鳞片慢慢消失在眼前，确认完束缚装置有在正常运行，领头的人这才完全放下心来，招呼后面的人，挟着实验体下楼上车。 进了车里，肖宇梁被系上了束缚带，套上了黑色的头套，夹在两人当中一动不动。 见到实验体如此配合，领头的人有些意外，他觉得上头的人可能低估了被绑走的那位对眼前这个实验体的重要性。 不过他只负责把实验体带到，剩下的就不是他能置喙的了。 向上级汇报完情况，领头的人向司机使了个眼色，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汽车缓缓启动，驶向他们的目的地。 夜幕降临，耳边潮汐的声音一阵汹涌，曾舜晞从黑暗中清醒过来，空气中弥漫着海边特有的腥咸水汽味儿。 环顾四周，他记得他应该是在和同伴出紧急任务，还因为命令太过着急，没来得及打电话给某人。 以现在的情况来看，紧急任务是假，设局抓他是真，怪不得这次任务其他的伙伴都是生面孔。 就是不知道宇梁这会儿怎么样了，以他的警惕心，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这么想着，曾舜晞挣了挣身上绑的绳索，背在身后的手跟着发出清脆的金属碰撞声，正当他思考要怎么脱险时，嘎吱一声门被打开，一个人拿着手机走了进来。 手机开着视频通话，镜头对面是一个纯白色的房间，肖宇梁穿着他给挑的深蓝色家居服坐在中间，手脚被锁链扣住，脖子上的颈环连着一根链条，另一头消失在镜头之外。 那人不耐烦地拿着手机在曾舜晞面前示意了会儿，然后出声：“好了，看到了吧。” 屏幕那头的肖宇梁点了点头，眼神中透露着担忧，头发耷拉下来看上去有几分可怜。 「到底谁的情况更需要担心啊。」 曾舜晞比了个没事的口型，没等他说更多，对面的镜头一转，退出了房间来到隔壁的观察室，被递到了一个人手上。 面前的人收回手机，丝毫没有把曾舜晞当回事儿，当着他的面直接询问要怎么处理他。 “BOSS，既然实验体一百二十三号已经回收，那这个知道内情的人留着也没什么用了吧。” “嗯，带到后面解决。” 短短一句话令曾舜晞心头一跳。 “郑局？” 手机那头安静了下来，传话的人瞪了他一眼，然后恭敬地回话。 “好的，一定处理干净。” 那边挂断了通讯，传话的人大概是个小头目，叫来三四个小弟，解了绳子，抓着曾舜晞出了屋子。 刚才那个声音看他们反应，应该就是他们局长了，曾舜晞怎么也没想到一向视为榜样的局长会是幕后的人，不过也是，毕竟没有他的同意，网络部那边也不敢消除那么多档案。 他早该想到的。 这一刻，好像有什么东西，碎裂，湮灭，只余一地晦暗。 打开门走了一段路，海浪声越发的明显，曾舜晞被连拖带拽的往后面走，现在不是难过的时候，压下翻滚的情绪，趁着空隙他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天色已晚，建筑隐隐绰绰的，看的不是很清楚，貌似是一个工厂。 走了没两分钟，他们停了下来，曾舜晞转回头，大海在他眼前展开，海浪汹涌地拍向悬崖。 背后的人将他向前推了一步，还没等他站稳，一股力道袭向膝弯，迫使他跪了下来。 紧接着一把枪抵上他的后脑。 “要怪就只能怪你自己，不仅捡了怪物回家，还企图淌进这浑水，不自量力。” 无视身后嘲讽的声音，曾舜晞仰望天边的那一轮圆月，想起什么微勾嘴角低声说道：“今晚的月色很美。” 「和那天一样。」
小头目被面前这个马上要死的人无视了个彻底，气急败坏地打开手枪保险。 曾舜晞听到响动，果断地卸掉大拇指关节，抽出右手，用力向上撞开手枪，甩开左边肩膀上的压制，紧接着一个扫堂腿，踢翻举枪的人。 “砰——” 枪声在耳边炸开，曾舜晞脑袋一嗡，温热的液体从右耳溢了出来，来不及顾忌更多，他往前两步纵身一跃。 外套迎着海风烈烈做响，可他已经听不到了，只剩耳鸣回旋在脑中。 眼看着翻涌的海面越来越近，这紧要关头，曾舜晞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
「他大概会发疯吧。」
“哗啦——” 渺小的身影一头栽进海面，淹没在波涛汹涌的大海。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