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壁住进了新邻居,是个二十出头刚毕业的小姑娘,穿着一条深色紧身吊带裙,长相甜美身材玲珑,说起话来嗲声嗲气,她站在电梯里的楼层按键前问:“你们住在哪一层呀?”
小姑娘双眸晶亮,望着肖宇梁,说话时头不自觉地微微朝旁边歪着,可爱得紧,一看就是撒娇惯了的。
肖宇梁与她四目相接,无端觉得有几分熟悉,随后又想起了些什么。
身边的人抢着替他回答:“29楼,谢谢。”
“哎呀,我也住29楼,以后请多多照顾啦。”
她言笑晏晏,目光在两个人之间流转,最终又落到肖宇梁脸上。
肖宇梁上下打量着这位新邻居,笑着说:“那必须的,互相照应,互相照应。”
他偏过头去看曾舜晞,笑容凝在半空。
曾舜晞不说话,只是冷着脸扫了他一眼,越过他的肩膀看见自己的脸映在电梯内墙上,又偏过头去读贴在另一侧的例行维护通知。
肖宇梁默默地把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到地上,从口袋里翻出一包纸巾。
眼下正值春夏交替,时冷时热,他们不敢掉以轻心,还穿着有厚度的长袖衬衫,今日温度高了些,从超市走回小区,两个人不约而同解开了上衣的一个扣子。
曾舜晞额头冒出了薄薄一层汗,肖宇梁抽出一张纸,仔细地给他拭去,狭小的空间里温度仿佛骤然窜高了几度,曾舜晞身体僵直,耳尖瞬时热得发红,用余光悄悄瞥了一下,好在小姑娘忙着看手机,并没注意到他们。肖宇梁不以为意,又顺手就着那张用过的纸巾把自己头上的汗擦了,动作十分娴熟自然,像在家里一样。
电梯门一开,小姑娘蹦蹦跳跳地跑了,在家门口伸手环住了一个男孩子。
小姑娘说哥哥我去给你买奶茶啦。
男孩子高高瘦瘦干干净净的,接过她手里的袋子,亲昵地刮了刮她的鼻尖。
曾舜晞看看小情侣,再看看肖宇梁,故意露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
肖宇梁边走边叹气,无奈地摇了摇头,把两个购物袋并到一起,腾出手去拿口袋里的钥匙。
他们一个抱着新买的花走向卧室,另一个还没来得及换室内拖鞋,拎着两大袋沉甸甸的蔬果进了厨房,打开冰箱分门别类放好。
临近傍晚,敲门声响,曾舜晞正在看书懒得挪动,使唤坐在他边上的肖宇梁去开门,肖宇梁应声擦了擦手就去了。
不消一会儿从厨房门口探出一个头来,肖宇梁问:“阿晞,家里的花椒油放在哪?”
他只记得不久前才买了一瓶,却不记得塞哪个角落里了。
“燃气灶下面的柜子找找有没有。”
“哦哦,看到了。”
他拿着小小的一个玻璃瓶往门口走,又回来。
曾舜晞合上书,也进厨房,问刚刚是谁敲门。
“早上电梯里见过的那个女孩,”肖宇梁半蹲着,把柜子里东歪西倒的瓶瓶罐罐扶好,“找咱借点花椒油,我一想你也不爱吃辣,就整瓶给了她。”
“谁说的,我爱吃辣。对面那个老头子来借酱油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送温暖?”
曾舜晞撇撇嘴,又补充道:“你这么热心,干脆去居委会上班好了。”
肖宇梁只是嘿嘿地笑,说阿晞你这就格局小了,远亲不如近邻。
曾舜晞顿时一股无名火起,将长袖子捋了上去,从冰箱里拿出两个西红柿放到水龙头下清洗,又把挂在墙上的砧板取下来。他心里生着闷气,下手没个轻重,刀落在砧板上,弄得料理台砰砰地响。
肖宇梁关了柜子,站起来从背后抱住他,讨好地把头埋在颈窝里,又忍不住逗他,顺着他的话往下讲,你说得对,待会吃完饭我就去居委会报名。
择了一半的空心菜孤零零地躺在茶几上,肖宇梁刚坐下从菜篮子里捞起一把,将坏掉的有虫眼的烂叶子摘了去,再用指甲将菜杆子掐成一小段。曾舜晞是南方人,饭桌上总免不了蒜炒空心菜,从前约会的时候下馆子吃过几回,饭店图效率,菜是用刀切段的,炒出来的菜发黑,卖相不好,曾舜晞嫌弃,肖宇梁就自己回家给他做,这会儿又听见厨房里的人喊他,声音急切。
“肖宇梁!我切到手啦!”
他一下慌了神,顾不上手里的活,随手一扔,踉踉跄跄地往厨房跑,险些把自己也摔着。
“切到哪了?”
曾舜晞的手掌被他抓着前后翻看仔细地瞧,生怕看漏了什么地方,上面哪有什么伤口,不过是红色的番茄留下的汁水。一抬头对上一张得意洋洋的脸,宣告恶作剧大获成功。
肖宇梁压着心里的怒火,“怎么能开这种玩笑?我年纪大了,经不起你这么吓的。”
对方装作一副无事发生的样子,“差一点点就切到了,当时刀离我的手只有零点零一毫米。”
随后曾舜晞被赶出厨房,接手择菜的工作,倒是称了他的心,肖宇梁做的番茄炒蛋可比他自己做的好吃太多。
晚饭过后,两个人去附近公园散步。公园是他们搬到这里的第三年建起来的,如今也有些年头,正门入口处的题字有些看不清了。刚落成那会儿,每逢节假日,周围的居民常常携家带口地在这里野餐,最热闹的时候可以称得上摩肩接踵,后来随着附近商圈的拓展,游乐场所如雨后春笋般涌了出来,公园便逐渐萧条,后来甚至有人戏称要把这里当成古迹一样保护。
肖宇梁和曾舜晞念旧,每周两三次,还是常常到这边走走看看。
走累了就在草坪上的长椅歇一歇,以前他们常常在这里打羽毛球,有好几次把球打到旁边这颗树上,取都取不下来,曾舜晞抬头去看,旧叶被新芽顶落,晃晃悠悠地落到他的鼻尖,他拿下叶子,握在手中摩挲了许久,一股莫名的惆怅涌上来,肖宇梁看看他愁眉苦脸的小孩,一把夺过枯叶,大手一挥,回家。
两个人窝在客厅沙发里看了几集电视剧,他们作息规律,差不多又到了入睡的时候。
曾舜晞洗完澡从浴室里出来时,肖宇梁已经躺在被窝里看手机等着了。
天气预报说夜间有雨,他记着要关好门窗,走到阳台边,果真看见外面下着蒙蒙的细线,落在玻璃上沙沙作响。窗的另一侧景色很快被雨水打湿,洇成模模糊糊的深色的一团,曾舜晞也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只是恍惚地愣着站在那,直到肖宇梁喊他名字,拍着枕头示意他上床睡觉,像在哄小朋友。
曾舜晞掀开被子钻了进去,仰着头和肖宇梁对视,问他,你看我眼睛下面是不是又长了条皱纹?
肖宇梁放下手机,郑重且认真地左右端详,语气十分坚定地下了结论:“没有,你还是很好看。”
曾舜晞对这个回答还算满意,两个人同往常一样,入睡前天南海北地聊了一通,说到任豪和他家附近一个跳广场舞的勾搭到一起了,谈了两个星期才知道对方是男的。
曾舜晞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怎么又栽在男人手里?”
话题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他们的新邻居,讲她朝气蓬勃精力充沛,像一朵追着太阳的向日葵,有人听到这里脸色已经沉了一半,用眼刀子示意他换个话题,肖宇梁浑然不觉还在侃侃而谈,曾舜晞啪的一声把台灯关了,睡觉。
凌晨五六点,窗外雨小了风势却猛了起来,不知道是哪一户人家挂在阳台的金属器皿,被风一刮直往墙上撞,吵得曾舜晞倏忽睁开眼,再也睡不着。翻来覆去的,隐约记起肖宇梁年轻的时候和他分手后又谈了个年轻貌美的女朋友,他心烦意乱,对着熟睡中的肖宇梁胸口就是一拳,对方猛地惊醒,和他大眼瞪小眼。
肖宇梁一脸茫然地问,怎么了这是?
气氛有些许尴尬,他只顾着发泄没想过后果,幸好记起他还是个演员,干脆做回老本行,弓着身子说宇梁我不舒服。
肖宇梁神色慌张地坐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再看看他手捂着的地方,“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
“肚子疼,肯定是你在菜里下了毒。”
肖宇梁说,不会是急性肠胃炎吧,但转念一想。
“没道理啊,饭是咱俩一块吃的,怎么就你一个人中毒了呢?”
曾舜晞还在添油加醋,那就是你下在碗里的。
肖宇梁被他的无理取闹逗乐了,一边找衣服一边说:“又不是电视剧。”
说到这他停下手里的动作,低头去看曾舜晞的脸,只见他眼神飘散聚不成点,肯定又在捣鼓什么坏主意,又想起他告状时一副中气十足的样子,一下子了然,也就不慌张,随即换了张严肃的脸。
“我图什么?”
“谁知道啊,等我死了好去娶老婆吧。”
“别乱讲话。”肖宇梁被他说得又好气又好笑,知道他在演戏,也知道他心情不好,也就不多计较,重新回到床上,扯了被子睡下。
他背对着曾舜晞,说:“你有没有听说过狼来了的故事?再这样我不理你了。”
曾舜晞自觉理亏,也就不再兴风作浪,乖乖地闭嘴躺好。
两个人几个小时前闹了这么一出,睡到十点多才醒还呵欠连连。
曾舜晞看着肖宇梁冷冷的脸带着起床气,心里生出一股胆怯,不敢再去招惹他。
肖宇梁平白无故挨了一掌,这会儿也郁闷着呢,谁都没搭理谁,不言不语地吃了顿索然无味的早餐。
肖宇梁生在武术世家,一身的功夫不敢落下,饭后在客厅练了一阵。坐在沙发上的人装模作样地看了会报纸,眼睛却时不时地往另一个方向瞟。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他伸手去接,是菜市场里海鲜店老板打来的。
他们的日子过得节俭不铺张,也就前两天肖宇梁不知怎么提起今年生日时吃的那条大鱼,有点意犹未尽的意思。老板在电话里说他之前问的东星斑今天进了几尾,鲜得很,只是现在店里人手不足,要下午才能给他送货上门。曾舜晞想了想,海鲜店并不远,便主动说要去取,老板自然高兴,乐呵呵地应下了。
曾舜晞换好衣服,出了客厅看见肖宇梁练完功,搬了个小板凳坐在阳台边上揉腿。还是不说话。
他出门前对着空气讲了句:“我去一趟菜市场。”
也没有人回应他。
曾舜晞取了鱼回来,走到小区门口的交叉道上,心里盘算着中午给肖宇梁做个清蒸石斑鱼赔罪,这一波冷战就算过去了,又想着家里的葱姜蒜不知道是不是已经用完,于是拿起手机准备给肖宇梁打电话问问他。
一辆小电动车趁着他低头的时候同他擦身而过,曾舜晞躲避不及,险些摔倒。他定了定神,才发现脚踝有些酸胀感。
电话内容就这么从柴米油盐变成了:“宇梁,我脚扭了,走不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从牙缝里憋出咬牙切齿的几个字,“你在哪?”
从家里到小区门口,短短不过七八分钟的路程,曾舜晞等了好久都不见肖宇梁的影子,转了转脚踝,想着他再不来,这脚就要痊愈了。肖宇梁是不是根本没把他放心上啊。
他试着走了几步路,确实没什么大碍,正打算自己回去,一抬头看见一个小小的模糊的身影从门口跑过来,面容逐渐清晰,他看见了大汗淋漓的肖宇梁的脸,一下子又委屈起来。
“你怎么才来?”
肖宇梁没回答他而是问怎么扭到的,严重吗,能走路吗。边说着边试着给他擦掉脸上被车子溅到的泥,只是泥印早就干了,遂放弃。
曾舜晞有些不高兴,得寸进尺地说,我都快好了。又转了一圈给他看。
对面这才松了口气,抬手抹了抹汗,顺便接过他手里装着一条东星斑的袋子,说:“那回家吧。”
肖宇梁还顾及他的脚,昨晚下了场雨,现在虽然停了,但小区里人行道的地砖还是滑的,他对曾舜晞说慢点走不着急。曾舜晞应了一句,看着他呼吸逐渐平顺的侧脸,想起有人把今天凌晨说的狼来了的故事忘得一干二净,又被他骗了一次,不禁有些沾沾自喜。
到了楼下,肖宇梁加快了脚步上前为他打开防盗门,曾舜晞这才注意到他的后背都湿透了,摸了一把,沾了满手的汗,轻描淡写地问一句,怎么流这么多汗啊。
今日降温又起了风,就算是从这里跑到小区门口,也不至于累成这样。
肖宇梁随口一说,语气有些漫不经心:“你忘啦,今天电梯九点开始维修,要停到下午两点。”
“我是走楼梯下来的。”
曾舜晞松开了挽着的手,有些脱力地站在原地动弹不得。
见他没跟上来,肖宇梁表情有些迷茫,回头问他,怎么了。
曾舜晞想装出一副若无其事满不在乎的样子,失败了,他试图把眼泪憋回去,也失败了。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没能留住,还是滴了下来,沿着脸颊落到衣服领口,打湿了一片。
肖宇梁也愣了,有些摸不着头脑,只是条件反射般给他擦眼泪,擦完了又把人抱在怀里,蹭蹭他的头发问,谁欺负你,跟哥说说,哥去给你出气。
眼泪把肖宇梁的衣服同样弄湿了。
曾舜晞摇摇头,没人敢欺负他,只有他欺负人的份。
肖宇梁早年间太拼命,拍武戏亲力亲为,连最危险的动作场面都从不用替身,因此攒了一身病,尤其是膝盖,落下了要不了命却一到刮风下雨就钻心疼的关节炎,这几日天气不太好,想必老毛病又犯,他早上揉腿不是因为练功,而是因为腿疼。曾舜晞一直都知道的,可是他心情郁结,将这事抛诸脑后,连医生都不让肖宇梁下楼梯,怎么到了曾舜晞这,反而让他遭了这么大的罪,一走就是二十九楼呢。
肖宇梁想了一通,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罪魁祸首心疼了,那就什么办法也没有,谁劝都没用,只能由着他。
曾舜晞老了之后反而更像小孩子。肖宇梁一直这么觉得。
距离最难的不断拉扯的那段时间已经过去太久,有时候还会忘了当年发生过什么让两个人都心力交瘁的事,时间一长,难免错误地以为,他们就是这么一路顺风顺水心无芥蒂地走过来的。
一成不变的过于平静的小日子就像一潭死水,肖宇梁纵容他的小孩往湖里丢石子,事实上,他比曾舜晞更加需要涟漪。曾舜晞爱钻牛角尖,肖宇梁哄他,哄着哄着大半辈子就过去了。
哭得喘不过来,一抽一抽的,肖宇梁拍着他的背给他顺顺,“阿晞别哭了,我不生气呀。”
曾舜晞抬起头,眼眶红透了,整张脸都热气腾腾的,肖宇梁仔细看了看,可怜极了,也可爱极了,他叹了口气,小孩儿一直都这样,这次哭了,下次还敢。
有句话他迄今为止讲了无数遍,他有预感未来还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讲下去,他知道曾舜晞最近的不开心都来源于此:“你长皱纹也好看,长再多皱纹我还是喜欢你。”
“我们一起变老,不好吗。”
曾舜晞深吸一口气,颤颤悠悠地,语气又极为郑重:“好。”
肖宇梁抬了抬下巴,指着安全门说,咱们走上去?
曾舜晞擦擦鼻子,“我怕你的膝盖……”
“上楼梯还是可以的,”他松开手,给曾舜晞整理挤得皱巴巴的衣服,“走慢一点就好了。”
曾舜晞点点头,打开楼梯入口的门,两个人十指紧扣不急不缓地往上走,走一楼,歇一楼,楼梯很长,也总会有走到的时候。
这一年肖宇梁七十六岁,曾舜晞七十四,两个人相依为命,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比不认识的日子还要长了。
肖宇梁转过头去看曾舜晞的脸,散落的泥点因为泪水而变得非常明显,看起来像个无助又勇敢的小动物。他想起那年他们一起拍《终极笔记》,剧里有个片段就是这样,观众十分喜欢,将其称为小狗滚泥,也管曾舜晞演的角色叫吴小狗。
哈哈,你现在是吴老狗了。当然这话他只敢偷偷地说。
老狗心里依旧住着一肚子坏水的小狗,看起来凶神恶煞,实际上伸不出锋利的爪子,龇牙咧嘴也只是装装样子的虚张声势,调皮捣蛋第一名,不厌其烦地玩着几十年里没有间断过的旧游戏,在手臂上留下无数道第二天就看不见的红印子,肖宇梁还是爱他。
他们的一生是被无数个谎言串起来的一生,一开始曾舜晞骗肖宇梁做爱就好了,谈感情太伤人,然后曾舜晞骗肖宇梁从来没有喜欢过他,最后曾舜晞骗肖宇梁说经营这段感情太累了要和他一刀两断。
我想分手。你还爱不爱我?
我跟人打架了。你还爱不爱我?
我要和跳广场舞的老头好上了。你还爱不爱我?
肖宇梁看穿了藏在泡沫里的一切却从不戳破,在欺骗与被欺骗之间制造出一种微妙而平衡的闭环,人生趋于圆满。
曾舜晞一直说谎,肖宇梁永远上当,他的世界里没有狼来了。
我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呜呜呜 白兰地老师 yyds 看到 “他们在一起的日子已经比不认识的日子还长”的时候破防了。祝福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