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是海
欲望是船
哪里才是我彼岸
给我一本
人间指南
让我找回方向感
——《人间指南》
(一)
被爱这件事,在曾舜晞生命中很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理所当然的。他生在南方沿海的富裕之家,小时候,每年的家族聚会,白瓷一样的娃娃,总是睁着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被长辈们爱不释手地传来传去,羞赧又乖巧。母亲看着他笑,眼神温柔得能拧出水来。
他头上有一对哥哥姐姐,都比他大上好几岁。他们被当成接班人培养,各有各的优秀,家族里的老人们谈起,都是掩不住的骄傲和赞许。哥哥姐姐有时候会吵架,但对他都是宠到连父母都皱眉,而全家对他唯一的寄望,就是平安健康地过完一生。
曾舜晞有时候会想,爱是不是一张储蓄卡,而他过早地享用了里面全部的余额。
13岁开始,爱欲的枝丫在少年的身体里见缝插针地生长,渗进每一根神经和血管,再从毛孔中破土而出。他开始一夜夜地梦到自己与人交媾,身上的人有着各式面孔,醒来身下总是濡湿一片。他幻想自己能有一个爱人,他们能像电影里那样,将炙热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彼此的身上发出满足的叹息,最后交换一个痴缠的吻。
对于曾舜晞来说,想要交朋友,其实不难。他知道自己在讨人喜欢,或者说,勾引人方面,是有些本领的。他长着一双小鹿一般晶亮的眼睛,眼角微微下垂,专注地看着别人时,甚至能倒映出一种近乎崇拜的纯真。
他能感知到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然后顺着这些目光种下诱惑的种子。他会露出他们期待中的笑容,在适当的时候贩卖温柔甚至尊严。他的眼睛总是在解开对方牛仔裤的纽扣时念着最善解人意的台词,“看,是我先勾引的你啊”。未经人事的男孩们只会笨拙地用手替他纾解欲望,这已经足够让他们惊惶了。也对,更深一步,那是爱人才会做的吧,曾舜晞这样想着。
但他只收获过浅尝辄止的爱情,有一次他去邻校找他最近约会的男孩,昨晚他刚送了他最新款的手机,打开盒子的瞬间男孩惊喜地笑了,眼睛亮亮的。曾舜晞很喜欢那样的表情。然而男孩却在踏出校门看到他的一瞬间,慌乱地把头扭向一边,假装和其他人聊天,朝他的相反方向走去了。
这样的事情经历过几次,曾舜晞终于明白,爱他,会让他们感到难堪。当他们向他坦白无法继续这样的关系时,他总像神父聆听信徒的告解那样,尽力地表达自己的慷慨和谅解。他甚至怜悯他们。
世人总不轻易说爱,他们的爱被道德、财富、舆论裹挟着,轻易不露于人前。 他们付出一分爱,就期待有十分的回报。当爱开始冲击他们得体的外壳,他们就落荒而逃。他们从没办法自在地爱一个人。
曾舜晞还在等自己的爱人。17岁那年,他一度以为他等到了。
跟随父亲多年的秘书因为身体不好提前退休,父亲提拔了新的助理。那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短短几年就从一线的销售队伍里混上来,办事妥帖又有些手腕,很受父亲器重,因此出入曾家的时间也渐渐多了起来。父母没空的时候,曾舜晞的家长会,他替着出席了好几次。
家长会上老师的意见,他会捡些好听的说给曾舜晞的父母,然后在扭头的时候,偷偷递给他一个狡黠的笑。
曾舜晞喜欢和他呆在一起。他们虽然差着几岁,但无话不谈。青年总会耐心听他讲学校里的小事,认真给他提建议,也会抽着烟说起小时候被混蛋爹抛弃,和母亲相依为命的故事,还会把生意上的趣闻讲给他听,然后揉揉他的头发说,这些你听听就行,以后也用不着你操心。
曾舜晞确实不操心这些,他只操心能找个什么借口把司机支走,然后打给青年问一句,哥,今天高叔有点事,放学你能来接我吗?
一切都遵循着曾舜晞希望的轨迹发生。终于某天,停在海边日落余晖下的车里,咸湿的海风穿窗而过,青年凑过来吻了他。他想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名为有心想事成的好事。
他们第一次做的时候,曾舜晞疼得眼泪都流下来了,他从没想过这事能这么痛。可他心里是开心的,他在黑暗里撩开青年汗湿的头发,努力抬起头在他耳边说,哥,我爱你。
事情在一个除夕夜戛然而止。那天本来受邀过来曾家吃年夜饭的青年没有出现,傍晚的时候,父亲接了一个电话,然后脸色铁青地进了书房。
后来曾舜晞才知道,自己被当成了生意场上赌局的筹码,青年带着与他的桃色秘闻,获得了竞争对手公司副总的头衔,并接手了那家公司海外的整条业务线。他这才想起,自己的确是被哄着说过一些淫词浪语。虽然他也奇怪这要求实在不符合那人床上一本正经的风格,但他已把自己当成香甜的蛋糕胚献给恋人,又怎么会在乎往上多抹一些甜腻的奶油。
他心中明白,这些东西一旦公布,整个家族会因此受到怎样的指摘,一生体面的父母又会被人在背后怎样议论。
最终这件事还是被父亲压下去了,为了确保小儿子余生都不会被此事再次困扰,曾舜晞不知道父亲允诺了怎样的代价。
父亲当然是气急了的,从前对他的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却不想他惹出了这么大的祸端,只是那扬起的手最终也没舍得落到他的脸上。他休了学,被送到乡下的老宅避风头,母亲一起搬过去照顾他,哥哥姐姐也轮流来看望。他其实不太记得他们对自己说过什么,那半年的记忆里,一切都是混沌的。他错过了国外大学的入学考试,最后被安排进了新加坡一所家族赞助的大学里,念了艺术系。
他也想过,那个人大抵还是爱过他的,只是向他收取的报酬,多得让他有些应付不来。他不敢再索求爱,那与生俱来的希冀,都和那些不堪的过往一起,被他锁进了人生至暗时刻的阴影里。
(二)
大学毕业后,曾舜晞来到了上海,这是姐姐常住的城市,前两年她在这里开了一间画廊,现在把这间画廊转送给了他,还请了能干的经理人来打理。
画廊的事务算是清闲,他就在旁边开了一间咖啡馆。店里只有一个咖啡师和两个店员,有时咖啡师请假,他就自己顶上。相熟的客人们都不知道,这个笑起来挺亲切,没什么距离感的年轻老板,还是旁边那间画廊的主人。
开店之余他还开了个微博,关注他的都是来过店里的客人。他有时候晒一些自创的咖啡拉花,有时候推荐自己读的书,或是写两句天知道什么意思的现代体诗,偶尔能获得个位数的转发和点赞。
他有过一些性伴侣,年轻的身体还是贪恋肉体的欢愉,但离开了床笫,走在路上,他甚至未必能认出那些人的脸。
日子就这么平静地过了一年,拂过面颊的从海风变成江风,那些荒诞小说一样的情节,都遥远得像上辈子的事。
第一次见到肖宇梁,是在一个闷热的午后。他刚走进店里,就看见唯一的一桌客人。打扮得很职业,看上去有些精明强势的女人正跟对面的人热聊,她旁边的年轻人偶尔露出一个拘谨的笑,目光时不时游移到窗外,又被女人的什么话猝然拉回来。
年轻人戴了一顶渔夫帽,刘海被压的有些挡住了眼睛,鼻梁直挺,脸颊瘦削,肩膀宽宽的。他穿着宽松的T恤,从露出的手臂和衣服透出胸肌的弧度判断,里面的身体应该拥有优美的线条。他长得挺好看,曾舜晞在心里总结道。
过了一会儿,谈话结束了,女人站起来把对面的男士送出门,又回头交待了几句,也匆匆离开了,只剩下年轻人坐在桌旁,看上去有些迷茫,像一只与主人走失了的小动物。
曾舜晞心里一软,两脚不受控制地走过去,收拾了桌上的杯子,说,“我帮你续个杯吧”。
年轻人有些茫然地“啊?”了一声,没等对方再反应,曾舜晞就拿着杯子回到柜台后,亲自又做了一杯拿铁端过去。
他把咖啡放到年轻人面前,然后顺势坐到了对面的椅子上,“之前没见过你诶,第一次来吧?”
“刚才那个人好像是香港的一个导演,我在杂志上见过他,你怎么会认识他的?你是明星吗?”
对面的人忙不迭摆着手否认,“不是明星,我就是个小演员”,又不好意思地笑笑,“你应该不认识我。”
曾舜晞掏出手机,边问对方的名字边搜索,然后点了关注。
【@肖宇梁Rainco】。
“曾舜晞”,他抽出咖啡店的名片把上面的名字指给肖宇梁。“这家店是我的,你住这附近吗?以后有空可以常来”。
聊了一会儿他才知道,肖宇梁不住这,刚才是他的经纪人带他来见这位导演,希望能得到对方下一部戏男主的机会。来之前经纪人叮嘱他对导演殷勤些,可是他好像有点搞砸了。其实那部戏他读过原著,本来可以多谈些对角色的理解,可他到底还是少了些面对这些场合的经验。
“我怕我说的不到位,在人家导演面前露怯”,肖宇梁盯着桌面,整个人笼罩着低气压,手指无意识地在杯子上摩挲着。
“我也看过这本书,我觉得你刚说的挺好的。”曾舜晞真诚地说,“其实,像他们这种导演应该见过太多人了,不一定会对那种夸夸其谈的人有好感。如果你是合适的人选,我相信他会选你的。我就觉得你的样子和气质都挺符合的。”
这话倒是真心的,肖宇梁说出那个角色名字的时候,曾舜晞立刻就把书里的形象和眼前的人对应起来了。
肖宇梁感激地看了他一眼,抿起嘴角点了点头,然后目光又垂到了桌子上。
曾舜晞在心里叹了口气,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还能怎么宽慰他,只能转移话题,在百度上搜了搜他演过的戏,抓着他问东问西。又陪着肖宇梁坐了一会儿,曾舜晞收到画廊经理人的信息,要他过去一趟。于是他站起身来道别,临走前又安慰了他几句,让他有机会再跟导演聊聊。
虽然对肖宇梁有些好感,不过刚好撞上画廊有些事务要处理,曾舜晞很快就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没想到过了几天,他一进咖啡厅,就看到肖宇梁又坐在之前的位置上。
他看上去喜气洋洋的,和那天的迷茫小动物状大相径庭。曾舜晞猜到应该是有什么好消息。果然,那导演还是定了他当男主。曾舜晞一边腹诽这人还真是什么都写在脸上,一边连声恭喜。
“那天我又托经纪人联系了导演,跟他讲了一下,就是我跟你聊的那些,他觉得也跟他的想法比较符合,打完电话他就决定是我了”。
“所以我就想过来谢谢你,如果不是后来又跟你聊了那么多,我估计也不会有再联系导演的想法”。
“谢什么呀,这说明那本来就该是你的”,曾舜晞也挺为他高兴。
“我准备进组之前来你这看剧本,你这挺好,安静,咖啡还能续杯”。
“咖啡一杯卖死贵,当然安静了,至于续杯,那可是你的特殊待遇,还是老板亲手冲的。”曾舜晞在心底暗笑。
“续什么杯啊,我都请了好吧,你火了还能帮我打打广告”。
曾舜晞突然想到那天关注肖宇梁微博的时候,看到他粉丝才五位数,评论也不多的样子,也不知道这戏拍完了能不能给他涨涨粉。
就这样,肖宇梁在这间小咖啡厅里看了一个月的剧本,还坚持办了张储值卡。曾舜晞看着肖宇梁每天准时进门像上班打卡一样,心想演员这职业也挺有意思。不忙的时候,他也会陪肖宇梁对对词,有时帮他写一些人物理解的便签,贴在剧本上。
他有时候觉得肖宇梁人格分裂有够严重的。上一秒带着剧本里的情绪看向他的时候,能看得他心都停跳几拍,下一秒就能刷着短视频冒出一句中二到不行的日语,尬到曾舜晞几乎就要当场翻出一个白眼。然而当肖宇梁冲他嘿嘿一笑,他心里的笑意也会忍不住冲到嘴角,只能一边慌忙把目光移开,一边说你是不是有病。
除了觉得肖宇梁有副好皮相,曾舜晞对这个人也是真心有几分欣赏的。不说别的,就为了降低体脂率,每天早晚都要健身,还只能吃得像兔子一样,就不是一般人能忍的。曾舜晞眼睁睁看着他的腹肌从六块变成八块,觉得肖宇梁真是个狠人。
怎么个眼睁睁法呢,是肖宇梁某天趁店员都没注意,笑嘻嘻地一撩衣服说,“阿晞,给你看我的腹肌“。曾舜晞糊弄地夸奖了一句,心想这人真是没拿他当外人。
(三)
一个月后,肖宇梁进组了。走之前来告别,那天曾舜晞刚好有事没来,他就在微信里留了一句拍完有空再聚。
“嗯,一切顺利“曾舜晞回复道。
一开始,肖宇梁还找他聊天,发一些剧组道具照片,抱怨片场附近的咖啡难喝云云。慢慢的,可能是拍戏逐渐忙碌,也渐渐没了声音。
大概是两个月后的一天,曾舜晞看到肖宇梁半夜在朋友圈分享了一首歌,还是听着有些压抑的那种。他觉得有些不对劲,不过他们有段时间没联系了,他不知道这样合不合适,犹豫半晌还是点开对话框问了一句,“你怎么了”。
凌晨4点,肖宇梁的语音电话打了过来。
“怎么了你”,曾舜晞接起电话说道。对面好像叹了一声气,但没有说话。“拍戏拍傻啦?”他只好又问。
“没事,就这几天拍得不是很顺利”。
曾舜晞知道,肖宇梁还不算一个很成熟的演员,他没什么方法论,只能把自己陷在主角沉重的情绪里,却做不到及时抽离。这几天拍外景,白日身体的疲惫已经到了极致,晚上头脑里的混乱却让他异常清醒。
他说得断断续续,词不达意,但曾舜晞都听懂了,隔着手机他感觉到肖宇梁好像在抽烟。
“那我问你,你觉得值得吗?”,曾舜晞想了想,问道。
“其实,像我知道有很多画家,还有作家,他们创作的时候,也都很痛苦。很多人都穷困潦倒一生,死后才能被人发现他们的价值。如果那么痛苦你都愿意继续做这件事,那就是很幸运地找到了热爱的事业。”
“肖宇梁,恭喜你摸到了表演艺术家的门……“他拉长了尾音,又补了几个字“外二里地的石狮子”。
他听到肖宇梁轻笑着“嗯”了一声,接着他们也没再就这个问题深入,而是聊了一些生活上的琐事。挂了电话之后,曾舜晞想了想,扒拉出来姐姐给他的睡眠喷雾,然后网购了同款寄到了肖宇梁住的酒店。
又过了几天,曾舜晞看到小店员一脸纠结地看着手机,就问她怎么了。小店员一边把手机伸过来一边问,“老板,这是不是那个肖……?”
他接过手机一看,是论坛网友爆料肖宇梁的约炮绯闻,因为不是当红明星,网友的嘲讽也只有寥寥几条。说实话,曾舜晞对此倒没有很意外,跟他不只一次看到的肖宇梁挑着眉给抖音里美女视频点赞的形象又对上了。
“你很闲哦”,他把手机还给小店员,内心没有起多大涟漪,也觉得有些好笑,男男女女的肉体关系在他眼里再正常不过,私生活混乱什么的,他好像也没资格评价别人。
就这样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肖宇梁拍完戏,已经是年底。他联系曾舜晞的时候,曾舜晞正在咖啡店忙。新年的前一天,附近的年轻人都提前出来庆祝,店里稍稍有些嘈杂,弥漫着暖烘烘的香气。
“阿晞,我回上海了,要不要一起跨年”,曾舜晞收到一条信息。
这几年他都是一个人跨年,一杯红酒配电影就好,人多的场合总会让他感觉不自在。对于肖宇梁居然找他跨年这件事,他也不太能吃透对方的意思。等了一会,他在对话框里打下了一个“好”。
再见到肖宇梁,他比之前更瘦些,被晒得有点黑。曾舜晞像老朋友一样抱了抱他。他们在外滩附近找了间爵士酒吧,一直坐到快十二点。酒吧里的暖气很足,曾舜晞多喝了几杯,感到一种飘忽的快乐。周围昏黄的灯光都揉到了一起,变成大大小小的光圈,他觉得音乐声很远,而肖宇梁的脸很近。
他突然想起肖宇梁那些约炮的绯闻,于是脑子一热,问了一句:“肖宇梁,你跟男的做过吗?要不要跟我试试?”
他眼看着肖宇梁呆了有五秒,脸上的表情可以用精彩来形容,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笑出声的时候,他听到肖宇梁说,好。
他带着肖宇梁回了自己家,肖宇梁在客厅的落地窗前站了好一会,从城市中心的高层望去,江景一览无余,下着小雨的天气,摩天大楼的楼顶被云雾笼罩,大厦墙体的巨大霓虹灯把江水都染得五彩斑斓。
雨点打在玻璃上,肖宇梁回过头来笑笑说,“那边那些广告位,好像很贵。”
曾舜晞耸耸肩,“应该吧”,然后走过去,吻住了他。
他伏在肖宇梁的身上亲吻他,从眉间亲到喉头,一只手探到他的腿间,另一只从床头柜子的抽屉里摸出安全套。肖宇梁被他吻得微微喘息,轻轻推了他一下,“阿晞,你是不是馋我身子很久了”。
“宇梁,我们先是动物,再是人类”,他笑着再次吻了上去。
(四)
早上醒来,他看着眼前的肖宇梁,花10秒钟回忆了一下昨晚,然后起床煮了咖啡,顺便把两片三明治塞到早餐机里。肖宇梁靠在床头看他,突然出声,“阿晞,我要住你这”。
“嗯?”曾舜晞还没反应过来, “我怕我不在的时候,你带别人回来”,肖宇梁说得理直气壮。
曾舜晞对他的直白有些无语,又忍不住好笑。他这辈子,遇到过毒蛇,也遇到过狐狸,这次他不小心招惹了一只狗,还很有领地意识。
“我没带过别人回来”,他看到肖宇梁笑得露出了小狗牙,心里被挠得痒痒的。同时生出的,还有一些警惕。他知道所有的快乐都有时限,早晚会被收回,这是他人生里一再被验证的事。肖宇梁也不会是意外。
暂时的也好,暂时的就可以了,他这样想。
曾舜晞的家里开始慢慢堆满了肖宇梁的痕迹。书房的一角放了几个肖宇梁平时用的哑铃,衣帽间的一半换成了肖宇梁的衣服鞋子,厨房里的厨具丰富了很多,冰箱里时常出现一种西北产的杏子做的酸酸甜甜的饮料,客厅游戏机旁的游戏盘也多出了一摞。
曾舜晞一直不知道肖宇梁是这么有生活气息的一个人。他时常拉着曾舜晞去吃一些犄角旮旯的餐厅,有时曾舜晞下班回家的时候,会发现肖宇梁不知道从哪搜罗了一些甜品,他自己不怎么吃甜的东西,这些就都进了曾舜晞的胃里。
两人都有空的时候,会去商场逛家居店,然后买回来一些奇奇怪怪的装饰品和毛绒玩具。甚至有天晚上,肖宇梁非要拉着他去体验游客们坐的江上游轮,码头稍稍有些距离,肖宇梁提议不如坐公交吧。周末的公交车上有些拥挤,车身转弯时,他的头碰到旁边的扶手杆,触感柔软,他回头,看到肖宇梁的手正撑在他的头和杆子之间。
他们靠着船边的围栏,曾舜晞也是第一次从这个角度看浦江两岸,他们随着江水一起摇曳,身旁的肖宇梁笼罩在楼宇的亮光下,笑得很傻气。
他发现肖宇梁很聪明,新出的游戏总能很快就通关。有时曾舜晞也会有点生气,每次他拉着肖宇梁看一些慢节奏的电影时,对方总是看着看着就不耐烦起来,然后凑过来抱着他开始细细舔吻,于是曾舜晞到最后也不知道这些电影到底讲了什么。
年轻的身体紧紧相拥,交缠的部位严丝合缝,曾舜晞觉得自己被填满,好似在云端。
肖宇梁把头埋在他的脖颈边,似叹息又似耳语,“阿晞,你能不能爱我”。
“我爱你啊”。
肖宇梁却像被这句话烫伤,沉默着回以更用力的顶撞。
……
(五)
“阿晞”
“阿晞”
“阿晞”
“阿晞”
曾舜晞被脑子里肖宇梁的声音吵得头疼。他坐在咖啡店里发呆,神思有些恍惚,他已经一个月没见过肖宇梁了,也没听过他的声音。
梧桐又发新芽时,肖宇梁又进组了。上海距离横店不远,哪天如果没有通告,他就会跑回上海,和曾舜晞一起呆上一天半天,然后再披着夜色或破晓的光,赶回拍摄地。
这天其实只有一个晚上的时间,可他想曾舜晞想得紧,还是回去了。进门的时候,曾舜晞已经睡着了,他在客厅搓了一会手,等身上的寒气消了,才进了卧室。
他亲了亲睡梦中人的唇。曾舜晞从一个梦里醒来,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他抬起手撩了下眼前人的刘海,嘟囔了一句,“哥,下班了?”
肖宇梁愣住了,他花了三秒意识到曾舜晞不是在对他说话。
他没有对他做过这个动作,也没有叫过他哥,更重要的是,他从没听过曾舜晞这样的语气,依赖极了,像个小孩儿。
曾舜晞脑子清明了一些,就着月光,他看到肖宇梁的表情冷了下来,然后沉默了一会,起身离开了。
曾舜晞在黑暗里坐了两分钟,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他觉得很奇怪,事实上这两年他都很少想起那个人了。他想,这或许是上天的某种示警。
他没有去找肖宇梁,肖宇梁也没再联系他,如果不是家里处处都有肖宇梁的痕迹,曾舜晞几乎要以为自己生命中从来没出现过这么一个人。
他第三次被咖啡机的蒸汽管烫到手,小店员客气地请他不要再添乱了。他想,他还是欠肖宇梁一个解释。
当他开着车到了肖宇梁住的酒店时,天已经擦黑,街边各种小吃都已经出摊,吵吵闹闹的,他不知道肖宇梁回来了没有,拿出手机,点开他的的头像,一时却也不知道怎么开口。
等了大概一个小时,他准备给肖宇梁打个电话,却看到肖宇梁从酒店大厅走到门口,手臂被一个女孩挽着。那女孩调笑着说了句什么,拧了一把肖宇梁的手臂,然后就离开了。
肖宇梁的目光发现他时,脸上还带着笑意,那笑就僵在脸上,然后慢慢消了。
他们隔着一条马路对峙,但谁也没有向对方走过去。曾舜晞想,自己本来就是来解释的,或许顺便做个了断,现在看来也没有太大的必要。他朝肖宇梁点了点头,然后转身钻进车里离开了。事情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轨道,他伤心,又自虐般地安心了。
他今天开了八小时的车,进家门的时候,疲倦像潮水一般涌来。他把自己陷进了床里。
曾舜晞在家里躺了三天,他觉得很累,身体像是被海水灌满,沉重得一点都动不了。第四天,姐姐亲自杀过来捞人,皱着眉看着他的样子恍然间和17岁时祖宅里那些忧虑的面庞重合了。
“姐,我只是缓两天”。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他知道自己会没事,他早就没了大喜大悲的情绪,他只是需要些时间。
姐姐把他摁到餐桌前喝了汤,又把他赶去洗澡换了衣服。让他一再保证明天要按时吃饭准时上班,才离开了。
他环顾了一眼家里,不知道要不要把肖宇梁的东西收拾一下。想了一会,还是没有动手,太麻烦了,还是改天让肖宇梁自己来收拾好了,他这样想着。
他起身离开家,去了画廊。画廊不太起眼的一角挂着一幅画,画风和其他现代派画作相差甚远。那是曾舜晞自己的收藏,是他大学时去欧洲旅行,在一间乡间教堂里看到的一幅神像画,他花了些功夫让教堂的神职人员把画转让给了他。画中的神正温柔地捧着一株沾满了泥土的花,花的样子很奇怪,不像他见过的任何一株植物。
曾舜晞觉得,那是他心里的乌托邦,在那个地方,最荒唐的爱也会被珍视。
心情不太好的时候,他就会来看看这幅画,为自己寻找一些平静。他在画前的地板上坐了一会,已经是画廊的休息时间,听到门口的方向传来了脚步声,他循声望去。
肖宇梁先是去了曾舜晞的家,家门的密码还没换,曾舜晞不在。他又去了咖啡店,小店员告诉他曾舜晞可能在这里。
曾舜晞看到肖宇梁从阴影里向他走来,缓慢地抱住了自己。他把头搁在曾舜晞的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气,把曾舜晞拥得更紧。让曾舜晞想到了初次见面时,那个迷茫的小动物。
“我没和她怎么样,我只想和你”
“我可以戒掉糖,戒掉烟,但是我戒不掉你,我不想戒”
“你不能爱我一个人,也可以”
“阿晞,你就当我下贱吧”
曾舜晞几乎有些无奈了,他觉得自己花了几年时间筑起的高墙,仿佛就是用来让肖宇梁击碎的。
他叹了口气,用手拂了拂肖宇梁的背脊,把他从自己肩膀上推开。他看着肖宇梁有点红的眼角,冲他笑了一下,伸手解开了肖宇梁的皮带,然后蹲了下去。
他仿佛回到了少年时,不知道怎么表达爱,就用身体取悦爱人。
肖宇梁反应过来曾舜晞要做什么的时候,已经被推到了柱子上。他看到曾舜晞捧着自己的硕大吞吐,用一种虔诚的姿态。他被曾舜晞的表情刺激着,但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抓着曾舜晞的头发,发出一两声难耐的喘息。他感觉到自己要到了的时候,轻轻唤了声,“阿晞,可以了”,但曾舜晞没有停下,最后他把液体全部射在了曾舜晞的嘴里。
曾舜晞站起身,抬手擦了擦嘴边的痕迹,然后一歪头,意思是,“该你了”。
他的双手和身体都被肖宇梁压在柱子上,肖宇梁从背后进入他。身体深处传来的快感让他无法思考,他费力地扭头,想和肖宇梁亲吻,余光看到捧着花的神像正注视着他,神情悲悯。
是从什么时候觉得肖宇梁不同的呢?
可能他们第一次的时候,他正要关灯,那是和那个出卖他的人在一起时就留下的习惯。对方是从来都要求关灯的,曾舜晞一直觉得是他让那个人感到羞耻,后来他觉得,是那个人无法面对他自己也说不定。那天肖宇梁按下了他的手,“关灯干嘛,我想看着你”,他看着肖宇梁快活的神情,原谅了那个人,也原谅了自己。
他曾怀抱爱,那是他一颗红彤彤的心脏,却成了饿狼窥伺的莓果。他试着去体恤任何人,他试着用温柔消解苦难,他编织了一层幻影,在世界崩塌前,他成了自己的神。他不再祈求更多的爱,因为他已经得到了足够多,好像再多一点都会遭报应。
肖宇梁闯进他的世界,他什么都没有说,就将曾舜晞世界里那些支离破碎的秩序重新构建,告诉他,再多一点也没关系。
时间是海
欲望是船
哪里才是彼岸
他终于找到了自己的
人间指南
<尾声>
曾舜晞开车把肖宇梁送回了横店,又在那里陪了他一阵子。
刚好那段时间,肖宇梁之前拍的那部戏开播了。曾舜晞眯着眼在网上搜索网友们的评价,然后生气地发现了很多不友好的言论,什么“XX是男神,谁都不配演”,“肖宇梁不知道哪来的资源咖,凭什么演XX”,“不能说一模一样,只能说毫不相干”云云。
看得他怒火丛生,撸起袖子就回复道,“你们凭什么说别人没演技啊,你们看不到的地方人家下了多少苦功知道吗?”,然后是一大段肖宇梁的演技分析。
不多时,他又收到了一条回复,“啧啧,也太闭眼吹了,脂粉味太重了!”
曾舜晞几乎要震惊了,觉得这网友真的眼尖,而且世人对男同人士的误解也太深了,他虽然是下面那个,但他可从来不涂脂抹粉。
曾舜晞觉得有必要解释一下,“虽然不知道你怎么知道的,但我不涂脂粉好吗?”
对方没有回复,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
晚上肖宇梁下戏回来,曾舜晞把这件事讲给他听。肖宇梁楞了一下,然后发出了一声爆笑。曾舜晞不知道这事哪里好笑了,肖宇梁已经扑过来抱住了他。
他听到肖宇梁在自己的耳边说,“我爱你”。
算了,脂粉就脂粉吧,曾舜晞想着。
过了几天,他也不得不回上海了。临行前交待肖宇梁不要老是往回跑了。
刚到家,他就看到肖宇梁新发布了一条微博。
说起来他们刚认识的时候,曾舜晞让肖宇梁火了之后给他的咖啡店打广告,肖宇梁也答应了。这部剧播到后期,肖宇梁倒真是有些火了,粉丝已经涨到百万,但是这家伙却没有想起来自己曾经的承诺。
他发了一张咖啡拉花的照片,是一个小狗头的形状,那是曾舜晞有一天心血来潮做的,并扬言:“喝了我的咖啡,就是我的狗了”。
肖宇梁配的文字是:“我知道世界上最好喝的咖啡在哪,但我不说”。
曾舜晞想了想,回复道:“我知道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是谁,但我不说”。
这条回复瞬间被淹没在粉丝们的几千条评论中,但他知道,肖宇梁一定能看到。
果然,过了一会,曾舜晞的手机收到了一条信息:
“是我”。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