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余生(下)
预警:过激/暴力,脱离原型
第五章
三十丈方的铺子,里面错落了十余个博古架,陈列的皆是珍宝古玩,光看柜上的拐子纹就知连架子都价值不菲,是上好的黄花梨。此时铺中已清空了人,曾舜晞在其中兜转,不时拾起物件左右看看。
王蒙在旁跟着他:“少爷,上次知道你遇险大家都吓了一跳,当时救你的那位小兄弟还好吗?”
“幸亏后续救援来的及时,”曾舜晞面上隐隐还有余悸,“现在在病房调养,说是任何人都不得去看,但是人没事。来的将士看见场面十分惊愕,他伤好了也许还会论赏。”
“哦。”王蒙不大关心这个,又问道,“怎么在广阳城呆的好好的,突然想起来延州,你平时过节连家都不回一趟。”
“想起这间铺子来看一看,广阳城的成色不好。”曾舜晞回道,横了一眼,“要你管。”
王蒙摸摸鼻子,心想怎么曾舜晞今天面上凶人,嘴边却偷偷笑开了去,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这边都是瓷器架,曾舜晞看着面前一对粉彩过枝花卉纹挂壁瓶,拿起一只观赏又放下。他绕开地上摆的正墨菊纹圆罐,往另一侧走去。
往前走是字画区,王蒙知道他练字颇有心得,兴许是来找名家真迹的,连忙跟上。但只见曾舜晞取下张、颜两人的字看了看,又在收纳裱好的王氏真迹前顿足许久,仍是走过。
再兜转就是玉器区了,王蒙继而看着曾舜晞在此处停留,观赏了下碧玉莲花座上的白玉坐佛,又把玩起放在柜台上的祥云纹和田玉梳,越发摸不着头脑,难道小少爷今天真是来参观的?
一个姑娘从柜台后的隔间走出,看见便问道:“玉梳啊,公子是要送人吗?”
“啊,不是,这太……”曾舜晞想说太露骨了些,话至嘴边还是吞了回去,“送人倒不假。”
姑娘见他在这里转悠许久,料想是现有物件还没看对眼,低头沉思了下:“库房还有一批刚到的玉料,公子不妨随我来看?”
他们往库房中转去,里面果然有大块的玉料放置在地上。曾舜晞还想细看,却看见窗边的打磨台上摆着一块巴掌大的玉石,透着天光。
姑娘随他的视线看去,“啊”了一声:“这块玉到了有一段时日了,方才我就是在琢磨它。”她把玉石拿过递给曾舜晞,他接过,大约半个巴掌大小,一侧已经粗磨过露出了玉料,另一侧仍留着外面的石头,此时他就是捏着边缘的石料:“这块玉有名字吗?”
“要说的话,这块玉料还有来历呢。”姑娘笑道,“说是一个砍樵人在山中劳作,休憩时汲水在溪中发现的,去凿一共只出产了几块,最小的就在你手上了。”
“水中还有玉矿?”曾舜晞奇道。
“自是没有的。故事罢了,卖玉石的人嘴里哪块玉石没有什么来头?也许是那砍樵人捡的,也许他本是山贼。”姑娘摇摇头,“那条溪水倒是有名字,叫梁溪,非说的话这块玉就叫梁溪玉吧。”
“梁溪么……”曾舜晞举起手中的玉石,对着光看去,一时间其中凝结的翠色流转起来,仿佛要把他的手指都染碧了。
“公子喜欢啊,”姑娘又笑了,“这块玉料色泽上乘,可是太小了些,只能做饰物,其中还有玉筋。”
玉筋?曾舜晞往玉中细看,果然有浅浅的一块痕迹。他见过打了折扣的上好玉石,里头玉筋呈脏絮状,而手中玉石的玉筋只是乳白色的薄薄一层,浮在其中。
他端详了一会,突然一喜:“你看若是做成玉佩大小,从这里、这里,这样分割,”曾舜晞一手拿着玉石,一手跟那姑娘比划,“是不是月的形状?”
姑娘看去,如此一来,就连玉筋渐隐的一边都像淡淡的月痕:“啊,确实是。老师傅也提到过,但鲜有见玉佩上做月的样式,所以未曾按这法子做。”
“我要了,就按这样做吧。”曾舜晞笑道,“做好需要多久?”
姑娘算了个日子,他听了回道:“时间正好。”说罢拿过柜台的笔,边写还边嘱咐王蒙,“我还要在这里逗留几天,做好了就寄去广阳城,地址我留下。”
“还有什么事?”王蒙莫名其妙。
“托人置办一下临安的住处。”曾舜晞继续落笔,头也不抬。
十天后,曾舜晞赶回广阳城。今天是肖宇梁被准从病房放行的日子,他径直往鸿嘉桥走去,那里是返回东序的必经之路。
远远地,他看见了肖宇梁在桥上的身影。他瘦了一些,走的很慢,行人从他身旁匆匆走过,幸而步子迈得很稳。
曾舜晞不自主地笑了起来,正要上前叫住他,却看见肖宇梁手上拿着一个方盒。
红檀木石榴纹的盒子,那是自己挑的,他认了出来。
肖宇梁在桥上站住了,拿起木盒,看也不看,手一扬,抛进了流淌的河水里。
街边的人声一下变得鼎沸,后又是全然的寂静,他感到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结住了。
第六章
回广阳城时,原本是受右中郎将之托隐蔽进城,后来路上遭袭,这事也就传开了去。公务私事一起找上门来,曾舜晞忙得不可开交,回过神来已过数日。
深夜,他在案头上起身,打算休息,却难得听见外头的人声嘈杂,随即走出门去:“怎么了?”
王蒙几人站在庭院里,刚把报信的人送走,脸色有些许难看:“骑都尉监暴毙在家中。”
曾舜晞走进校尉府,闯进肖宇梁的署室,带着怒气:“我没发现,你不可能不知道。”
“我已派人去保护他了。” 肖宇梁正在与下士谈话,回过头来,神情疲惫,“是他自己拒绝了,护卫只好守在府外。”
“死的人都是三年前除夕夜里在场的人。”那个怪人头颅被砍后迅速干瘪下去,等到救援来之时已看不出形状,曾舜晞说道,“事后官府调查过,几乎无迹可寻,现在的事我们从何查起?”
肖宇梁差走旁人,反问道:“你觉得当年发生了什么?”
他一愣:“有人知石都尉除夕之夜留在家中,借机谋杀。”
“是一场谋杀没错,”肖宇梁笑了笑,“只是实行谋杀的人,是石都尉。”
接着说道:“石都尉效命于一个刺客组织,这个组织行事隐秘,交流多用化名,即使同出一个任务也不知道其中有谁。他当时想要设局退出,作假死之法,为求周全对药士也起了杀心。”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是他的下线。”
曾舜晞在校尉府的外来回踱步,回想刚刚的对话。
“你知道邽县吗?那里是我长大的地方,在西北,四周黄沙漫天,唯独里面绿意盎然。西北的人说到邽县,就像江南的人说到临安一样。”肖宇梁缓缓说道,“是五路行商必经之地,但是带来的不是繁茂,而是祸乱。小的时候家里食不果腹,只好出走,倒也常见。当时只知道是学武的,饿不死就行,兴许还能寄回家用。”
曾舜晞说不出话:“那你来广阳……”
“是石都尉安排的,他在西北身份是富商,跨过大半个中原来到广阳,又买官做了都尉。我算是他收的,真实身份除了他和手下无人知悉。”肖宇梁说道,“……其实石都尉也并非大恶之徒,只是入了这个组织,就再没有回头路可走。他许诺手下的人,事成去留自主,绝不泄漏彼此身份。”
“那怪人是?”
“当日我只负责引开闲杂人等,让药士进去后就在外巡视。”肖宇梁摇了摇头,“只猜是石都尉下了杀手,用药之人发觉反抗,不知怎的却成了尸毒之身。如今应当是当年的事露出端倪,终于有人发现。”
曾舜晞觉得胸闷,几乎要跳起来:“当时人都死了,事虽没成,但你可以走啊!”
肖宇梁早知道他会问这个问题,笑中露出一点苦涩:“救援的行官,是组织里的人。”
曾舜晞反身回去,再度推开署室的门,既然按他所说,那个刺客组织要将当时涉及的人都杀掉,解决了这次还有下次,那么自己也逃不掉。
他站住了,屋里没有人,空落落的,显得很安静。
曾舜晞走上前去,桌上有一个信封,里面似乎有东西,他伸手打开。
一泓碧光掉落在他的掌心。
第七章
曾舜晞顺着踪迹追去,一路奔至西南城荒。他四下打量,郊野树影森森,荒草横生,竟是乱葬岗。
他听见风被撕开的声音,一侧身,躲开了袭面而来的暗镖。曾舜晞看见人影正要追去,背后灌木却传来声响,只好提剑回头警戒,但不见人影。
声音再传,这次是右方。熟悉的三发齐响,是利箭,箭簇换了中空的,带着惊人的啸声。
曾舜晞有了经验,这次背后没有接应,对方人数未知,脚下不敢停滞,当即向另一侧奋力一跃。他往林木密集的方向跑去,借着枝干闪躲,又听见周围草丛都窸窣作响,竟是还有不少人。
地上树再密集,也还有相当距离,这场追逐战消耗的只会是自己的气力。箭声再度逼来,闪避开时恰好迎面撞见一颗大树,曾舜晞提气,往树干一踏,足尖轻点,索性跃上树梢。
树荫繁重,待了片刻,上方传来枝叶被轻轻拨动的声音,曾舜晞正要抬头,便觉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他知道那是谁,右手覆上那手的指节,轻轻点头。
树下草丛又有异动,声音更近了些,是包围圈在缩小。“你还是追来了。”肖宇梁缓缓说道,松开手往下看,声音中略带疑惑:“奇怪,竟有这么多人。”
曾舜晞也盯着下方,轻声说道:“你有没有觉得,射箭的人有意引我们往此处来?”若是杀人,不必换上中空箭簇,啸声只是表明方位,引他们往另一处走。
“方才屋顶有响动,以为是伏击暗杀,现在看来只是想引我出来。”肖宇梁点点头:“这样射箭消耗极大,如果不是人数众多,只消拖延,待他箭支耗尽便可近身。”
“这等箭术也不多见,一般的人应该耗不到他箭支用毕……”曾舜晞答道,觉得哪里不对,刚想理清时,树干传来持续抖动的声音。
他们紧贴枝干呆在树上,此时颤动的感觉通过树干毫无保留地传递到四肢上,像是有什么东西摩擦着树皮前进。
曾舜晞先是觉得脚踝、脖子后方俱是一痒,紧接着一阵瘙痛传遍全身:“火折子!”
还在上方的肖宇梁一愣,火光一亮,他们身形必暴露无遗,但还是掏出火折子递给他。
曾舜晞忍痛接过,对肖宇梁打了个手势,弄燃的瞬间丢了下去。
他扔的时候沿着树干,一吹一丢的同时,两人飞速跳开身处枝桠。火苗太小,触地即灭,但足以让他们看清状况。
根本没有什么人。树干、乃至周围的地面上,爬着层层叠叠的虫蚁。
又是同样的招数。这法子第一次就不灵了,何况第二次。曾舜晞捂着后颈矮身在树梢中穿梭,和肖宇梁默契地背道而走,时而有意地掠过一些较阔的树缝。很快,射来的利箭从三支变成了一支。
他再隐蔽地几个轻点,已然摸到了箭客的后方,纵身一跃,右脚往箭客的脖间扫去。
箭客听得风声,上身前倾,猛地一折就要躲开。曾舜晞只好改扫为踏,往对方后背踩去。但这么一改,力度大减,箭客只是吃痛跪地,动作仍不停滞,回手就是一支近箭。
曾舜晞借力后跃,飞身避开。他落定正要提剑上前,后颈叮咬处却如火烧一般,头痛欲裂,视野随之模糊。对方看出了他的异样,振弓又是几箭。他双眼失焦,只好用耳力分辨箭势,堪堪避开两箭,摔倒在地,最后一支箭在上臂留下一道深痕。
曾舜晞听见空掉箭袋落地的声音,而后脖间被一只手扼住。
他双手搭上自己颈处,想要把对方的手掰开,同时脚往前踹去。箭客知他企图,硬抗下一脚,另一只手也往他脖子掐去。曾舜晞感到喉间更紧,大脑渐渐缺氧。
在他眼前渐渐发黑的时候,感觉对方双手一松,翻身意欲躲闪,但随即受了一击,闷哼一声,有温热的液体滴落下来。
趁着身上压力已去,他用胳膊支地,跌跌撞撞地起身,模糊的视野中看见远处肖宇梁与箭客扭打起来。箭客面上已有死志,虽然肩部受了重创,但以拳搏斗竟然还未占下风。
箭客肤色浅黑,颧骨较高,并非中原人长相,此时僵硬的吐出一句汉语:“两人正好,一起给我师父陪葬!”话音刚落,四周的窸窣声再作,虫蚁形成的黑潮爬上了他的裤管。
那箭客直起了身,身前破绽大开。肖宇梁见状,持剑往他胸口深扎下去,不料剑刃却被对方用双手一把握住,一下竟挣脱不开。
他身上的虫蚁顺着剑柄往肖宇梁身上爬去,肖宇梁一惊,震骇之下松开了剑。
箭客嘶嚎,发出了怪笑,眼中瞳仁渐渐涣散,呈现出灰色的手向肖宇梁抓去。
像是当年的场景重现,然而曾舜晞站起来,拔出身上的短刃往那边抛过去:“接着!”。肖宇梁伸手捞住,顺势就是往箭客脖子上一抹。
箭客的头歪落下去,断颈处淌出一点黑色的血来,而后周围虫蚁纷纷僵足落地。
此时曾舜晞终于觉得有点脱力,和肖宇梁对看了一眼,两人坐到了不远处的地上。
当年石都尉加害药士,此番寻仇,于那箭客也有几分道理。然而万幸,不是刺客前来索命。
天色渐渐泛白,他看着地上迅速萎缩得已看不出形状的尸首,有了主意。
曾舜晞低声说道:“我从前在临安置办了一处宅子,就在西湖旁。虽然这几年都在临安,但从没有进去住过。”他看向肖宇梁,喉声还是有些发紧,“你愿不愿意去看看?”
“多年没住,应该落了很多灰吧。”肖宇梁笑了笑,也看向他,“正好去扫一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