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距离书信传情的时代已很遥远,肖宇梁特地观察,确定邮递员每周三取走信件,这才把信投进邮筒。
收件地址是他和曾舜晞在北京的家,少有人知,他确定这封信不会被混在公函、广告单和粉丝表白里。离大屏公放费加罗的猖狂岁月已有十年,曾舜晞也是颇有国民度的演员了,有些事不得不考虑。
邮筒算是老物件,没个三四十岁可能都不太见过。一个年轻女孩想靠着邮筒自拍,结果没站稳、向后倒去。站在一旁的肖宇梁眼疾手快,扶了一把。
“谢谢您。”女孩有些害羞地看向他,肖宇梁发现她眼睛很大,这不可避免地让他想起曾舜晞。
“梁老师,您身上有种故事感。”叫威威的女孩后来告诉他。她是坐在咖啡店里对他说这话的,肖宇梁听完笑了,手里搅着她为表感谢送的拿铁,无糖、低因、热,每个字都暗示被曾舜晞驯化的事实。
他告诉她自己姓梁,是舞蹈学院的老师,也不知威威信是不信。
听得此言,他看似没心没肺地回答:“是吗。我看看:艺术家,同性恋,肺癌患者,好像是有点。”
“啊?”威威没有料到他突如其来的剖白,对最后一个词尤其在意,“祝您早日康复……治疗得怎么样?您看起来气色不错。”
“时日无多,出来透透气。”肖宇梁说到这里,心里又钝钝地痛了一下:他还没有完全习惯这个事实。“刚给我爱人寄了封信,估计我失踪后他会收到吧,抬头第一句是'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希望清明的时候他别给我烧个搓衣板。”
肖宇梁确实谋划着消失,细节没讲太多,威威看起来也不愿听。她还年轻,年轻人一般想着吃、想着爱,或者想着主动的去死,不会过多设想被命运敲门的张皇。
想到这里,肖宇梁发现自己在有意缩进老东西的行列,这就是真的老了,尽管他才四十岁。
老了也好,虽然他看起来和二十郎当岁区别不大,但毕竟没剩太多时间供他老去。
威威却不一样,她正处在自己的黄金年代。聊到几天后的旅行,她看起来十分兴奋,说是准备和朋友自驾去川西,看冰川和雪原。巧合么,那是他的目的地之一。肖宇梁表现得很感兴趣,问能不能捎他一程。
他也没料到威威就答应了,这种带着同情的轻信倒是给他省去很多隐藏行踪的麻烦。
川西的风很凉,带着雪和草木的冷冽味道。威威的男友阿航给他递烟,被女孩一把拍掉了。
肖宇梁笑了笑:“我以前也抽烟,后来戒了。抽烟对身体不好。”有点长辈说教的意思。
阿航脸上浮现出一种不服气的神情,又让他想起曾舜晞。阿晞二十岁出头的时候有点蠢,被人指正错误时,也会露出如出一辙的不忿。如果这个好为人师的人是肖宇梁,那就不一样了,曾舜晞会在眼睛里写满崇拜。他向来是很双标一小孩。
车内后视镜上挂着的小佛随车颠簸。曾舜晞发来微信,问他在干嘛。肖宇梁查了查杭州此时的天气,晴,于是挑了张晴天里拍的荷花发给他,说:在西湖边散步。
“临时加戏,变成还有五天杀青了,到时候来杭州接你。”曾舜晞直接发来语音,“你想我了吗?”
自从肖宇梁到杭州,这个问题他每天都要问,而肖宇梁每天都认真地回答:“很想,很想,很想。”
“我也是。你好好养病,乖乖吃药,不要乱跑。”
“好。”肖宇梁这么回复,却想:还有五天,他需要抓紧时间。
他的病理分型属于预后最差的一类,化疗、放疗乃至手术,在他身上效果全都有限。
癌灶侵犯神经,肖宇梁第一次知道疼痛可以来得这么剧烈,亏他一直以为自己痛觉失敏。
他努力维持表情正常时曾舜晞会哭,他说疼时曾舜晞也会哭;小孩不自然地中止对话时就是要去哭,肖宇梁也装作没察觉。每当月光从玻璃窗照进来,肖宇梁都会假装睡得很好,让阿晞流泪时可以枕着他的手。
大剂量镇痛剂的副作用是嗜睡,或许还有一点致幻效果。幻觉是很有趣的东西,带领肖宇梁去检阅他已经遗忘的往事。于是他躺在病床上,却觉得自己一天天轻盈起来。
有天他问曾舜晞,你记得我们一起在横漂广场卖手抓饼的事吗?对面的人愣了一下,突然弯起了眼:当然记得。
肖宇梁只是突然想起他们傻傻推着小车的样子:他挽起袖口,露出的是没有针孔和淤青的手臂。曾舜晞才二十多岁,看起来非常开心。人生中总有很多时刻就这样平淡地过去了,只有站在阴霾里回望才会发现那些日子在发光,肖宇梁想,可能这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他一向是倒霉蛋中最幸运的那个;在想起卖手抓饼的事之后,他好像突然被旧日时光上了身,一天天精神起来。曾舜晞请了太久的假,看他有所好转,决定回剧组拍掉最后的戏份,短时间内不再接戏。主管医生提到杭州正在开展一项抗癌药三期临床试验,肖宇梁说想去试试,曾舜晞不疑有他。命运的齿轮竟完全遂他心意,飞速旋转起来,把他送到陌生苍凉的埋骨之地,完成最后的心愿。
一路向西,天气愈来愈冷,直到天地间再没有其它声音,只有山风如洪,挟雪而过。威威阿航为体验当地风情订了民宿,一行人坐在牧民家里喝热热的酥油茶,倒让肖宇梁想起《终极笔记》里的场景。那是那么多年来,他印象最深的一部作品。
离贡嘎山已经很近了,肖宇梁认为可以在此与世界作别,但他还是在喝那碗酥油茶,就着茶吃药,听年轻人们说笑,拨弄炉子里哔啵作响的木柴。生的魔力正在于此,它并不代表快乐,但只要活着,就总会有想不到的奇遇。至于为何要在镰刀落下来前离开爱人的怀抱,来冰天雪地间赴死,他并不清楚。这只是一个决定,他在第一次被下病危通知书的那刻就做好了。
那一瞬间,病房走廊折射出冰一样的光芒,他一再意识到自己会先于爱人离世;一个永生者淡漠的眼神穿越了二十年的记忆,仿佛长白山的冷雪,刺痛了他。
后来他拟好一个遗愿清单,最后一条是“去很远的雪山,死在攀登的路上,不要被阿晞发现”。曾舜晞应该没有看见。
许多肿瘤患者在生死之间毅然选择死路,但肖宇梁既不担忧经济,也能忍受痛苦。事实上他很热爱生命,比热爱生命更热爱家人,而曾舜晞站在热爱的塔尖,随时面临粉身碎骨的危险。
在高塔坍朽之前,除了书信和泪水,他还想留点别的东西给曾舜晞,比如他还活着的希望。不必长,不必久,只要撑到阿晞的爱和恨都湮灭就好。
第二天肖宇梁向年轻的朋友们告别,威威和阿航给他装了很多食物和水。其实并不必要,他不出两天就会死去,但肖宇梁没有拒绝。
大风吹得雪镜无法架在鼻梁上,肖宇梁侧着身体向雪原深处走去。寒冷让他多思,思考一些宏大的命题。夜里他看星星被冻在夜空,光芒发颤。在旷远的孤寂里,他只是一直向前,没有刻意计算时间,直到感觉虚弱,靠着山壁缓缓地跌进雪里。
他知道曾舜晞未必会记一个死人一生,这苦行者的死法显得自作多情,他只是习惯为曾舜晞思虑周全。
如果曾舜晞的爱没那么深最好,如果他的爱与肖宇梁相当,那肖宇梁宁可孤独地死去,把阴阳两隔变成杳无音信。
同样是疼,前者让人责备自己的无力挽留,后者带来的责备却朝向出走的那一方。
这样最好。
他突然很想抽一支烟。拉开背包,里面竟真有一包烟,还有阿航的防风打火机。
大眼睛的女孩叫威威,耍小脾气的男孩叫阿航,过分顺利的出逃,烟和火机……什么地方可以有求必应至此。有个猜想火苗一样冒出来,但他已经衰弱得无法多想。
风声小了,雪的冰凉触感在消失,证明他在稳步接近死亡。
肖宇梁知道雪会像树脂一样温柔地包裹他,直到他成为被爱囚困的琥珀。最后的情绪还是遗憾,但他依然希望曾舜晞不要找到他。
如果死后确有新天地,说不定还能留点未尽的缘分给来世、地狱或天堂——
他的世界彻底陷入黑暗。
【下】
“…雪山中非常寒冷,肖宇梁渐渐失去了意识。后来的事情,他再也不会知道了。曾舜晞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但发誓会永远记得他。直到曾舜晞终于拿到影帝,在颁奖典礼上,他第一个感谢的依然是消失的爱人……”
心率归零的警报声打断了我的叙述。
他的心电图变成平静的一条直线。围过来的护士拿开我牵住他的手,把病床往手术室推。轮轴生锈了、转得生涩,他在钢铁的尖啸中远去,我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很奇怪,我没什么情绪,整个人迟钝且麻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盘桓:宇梁没有醒来,没有跟我说再见或者永别。
我宁愿如此。
如果一定有一个人要清醒、要疼痛,我宁愿那个人是我。
在我快追上他的那一刻,手术室的门轰然合上,震如晨钟。六点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照得人浑身发冷。我好像从一个很长的梦中惊醒,直接跌进痛楚、恐惧和思念的深渊,整个人连肉带骨跌碎,在余生里再也无法拼全。
那天宇梁问我记不记得以前在横漂广场卖手抓饼,我说“当然记得”,其实我们并没一起犯过这种傻。这是他第一次出现幻觉。后来他还告诉我很多“往事”,比如我去领养了八个小孩,我在金马奖颁奖典礼上出柜了,我们在马尔代夫养老。我一概应了,并给他更多更好的承诺。幸好,那时他的视力变得很差,而我已习惯无声流泪。
后来他彻底陷入昏迷,我找到了他藏起来的遗愿清单,上面都是些简单的小事。我试图用他的视角补全那些心愿,然后一件件讲给他听。他没有反应,但我现在相信他都听见了,不然为何讲完他为自己预设的结局后,他就平静地离开,多一句也不肯听。
我想起很久以前养过的猫,无疾而终,死在邻居家花园的角落。我的宇梁也是这样,设想自己独身倒在幻想中的漫漫风雪里。
直到魂归天地,老猫也不愿意离家太远,而是选择了一个温暖又芬芳的、能看到我们一家人的地方。宇梁却写,他要去很远的雪山,死在攀登的路上,不要被我发现。
为什么呢?
我受不了这个。如果他真这样做,我只会成为一个超龄的登山爱好者,在全世界海拔两千米以上的积雪里翻找属于我的月亮。
周围人的嘴开开合合,我全都听不懂了,好像失去了辨认语言的能力,只是在想宇梁在没有尽头的幻梦里都遇到了什么。他梦里的我,有像现实中的我一样爱他吗?如果有,为什么还是没有留住他呢?冰冷的气流里会突然出现我的身影,说要带他回家吗?
我不是吴邪,但我们的心情是一样的。我们都爱着一个不愿失去、却一再失去的人。
等了很久,久到所有情绪把我摧毁又重塑,手术室门突然推开了。在“很抱歉”“请节哀”之类的安慰涌进鼓膜之前,我先一步感到的是寒冷。
我圈住宇梁渐冷的身体。医院的冷气是开得太足了,你很怕冷的,在他们剥开你蓝白条纹的病号服、涂上凉的凝胶、贴上电极的时候,你会像冬天被我用冷手摸脖颈一样哆嗦吗?
你离开的时候会冷吗?
你有没有听到后面我告诉你的事呢?
还好你没有真的经历那个寒冷无依的结局,直到最后一刻,我也攥着你的手。
从此以后,肖是风雪萧萧,吹满我所有去路,宇是宇宙洪荒,概括我所有由来,梁是一梦黄粱,写成我们还不够长的情诗。
无论来世、地狱还是天堂,我们会在没有黑暗的地方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