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inco傍上了金主,这条新闻在酒吧街掀起一阵不大不小的波澜。
尤其这金主还是个男人,使传闻更增桃色意味,转瞬间谣言四起,有的说他受人胁迫,有的说他欠了巨债,还有说他本来就是深柜的,一帮曾经追慕他的女人被膈应到不行,纷纷回踩辱骂,萧宇梁迎来他名声的低谷。酒吧一群老客流失,新的又慕名而来,想一睹被曾小少爷拿下的人是何面目,靡初的生意比从前更好了。
绯闻的主角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萧宇梁对四起的流言一笑置之,深夜离场后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曾舜曦的豪车,发动机的怒吼响彻午夜,车子最后停在下城。
曾舜曦发现,走出靡初的萧宇梁过的是一种极其简素朴实的生活,和他工作的那个彻夜不眠的销金之地有些割裂。一开始他是被这种矛盾感吸引,带着无限好奇以观察者的身份进入萧宇梁的生活,结果不知不觉间自己也成了这种生活的一部分。
工作日萧宇梁一般凌晨一点下班,周末是凌晨三点,每周可以休息两天,但萧宇梁几乎总是宅在家里看动漫打游戏,衣服习惯网购,几乎没有社交,偶尔去附近的公园散步,对着一群肥硕的鸽子发呆,一待就是一下午。
为了保留下城生活的原貌,他拒绝萧宇梁租个大点的房子或换一张新床的提议,但同时又把自己的衣服挂进他的衣柜,卧室放他惯用的香氛,习惯了在他汗津津的怀抱里醒来。起床以后,两个人挤在卫生间里洗漱,萧宇梁刷完牙用毛巾抹一把脸就算完事,曾舜曦敷着面膜,从洗手台他亲手摆上去的一堆瓶瓶罐罐里挑出一两样,挤在手心替他涂,萧宇梁每次都乖乖矮下身子。
他叠好被子,拉开窗帘把阳光放进来,然后点上一支烟在门口等他,带他到楼下吃早餐。店的名字叫“熊熊早餐”,他开玩笑说这家店是他开的,曾舜曦歪着脑袋问为什么。
“小时候我妈爱叫我熊熊。”
“熊熊哥哥,好可爱。”曾舜曦笑,“对了,你能不能不要老是叫我曾老师啊?”
“那怎么叫?”问完急忙自己抢答,“我叫你阿曦吧。”
曾舜曦没有拒绝。这是家人对他的称呼。
早餐店开在他住的老小区门口,店面不大,种类却很丰富,光包子就有鲜肉、芽菜、酸豆角、胡萝卜、白菜豆腐等十多种馅的,第一次来的时候,曾舜曦问哪种好吃,他说都不错,于是一样点了一个。曾舜曦为了尝味道,每个只咬一两口,剩下的萧宇梁帮他全吃了。
有时候起得晚了,萧宇梁就带他去市场买菜回来自己做东西吃。他穿着洗旧的篮球背心和短裤,拖鞋蹚过雨水积成的小河,偶尔转过身把曾舜曦一把拎起来,叫他他踩在深水里。他在菜市场有不少熟识的摊主,买菜习惯性讲价,但目的不为省钱,只是一种交流的方式。曾舜曦第一次逛菜市场,样样觉得新奇,要在一堆番茄里挑一颗最好看的。最后买了一大堆,萧宇梁一只手提在手里,另一只手把他牵住。
萧宇梁系着围裙关上门在厨房做饭,不让油烟跑出来呛到他,曾舜曦隔着玻璃,只能隐隐约约看到他的影子。他有一瞬间觉得无比错乱,仿佛有了一个濡沫多年的妻子。从小到大,给他做过饭的只有母亲、姐姐和从小带他的阿姨方嫂,还没听说过一个男的为炮友洗手作羹汤的。
萧宇梁,你是我的什么人?
他没有问出口,他也就无法回答,端着盘子走出来,朝他举举下巴,曾舜曦把桌上的烟灰缸收好,然后去厨房拿筷子。他们抵着头沉默地吃饭,蔬菜粥的味道清淡而熨帖,曾舜曦把不爱吃的菜挑到萧宇梁碗里,好像已经这样过了一辈子。
曾舜曦沉迷于这样的烟火气,他觉得自己几乎变成了这种生活的主人。他带着打量的意味闯进来,萧宇梁像水一样接纳了他——他本来就是一个非常被动的人。
他们从来不发生争执,不可思议。他有时候怀疑自己陷入了一个剧情游戏,萧宇梁是游戏里的NPC,按照他的选择和意愿行事。而游戏总是要结束的,于是他又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恐慌。
好在他对自己的身体还没有失去兴趣,他也一样。萧宇梁身上已婚男人的气质丝毫没有削减他的性感,他还是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让曾舜曦腿软,因为熟悉而在床上愈加合拍。
曾舜曦想,哪怕只是保持现状,他至少也能完整占有这具被很多人觊觎的身体,至于别的,暂时先给时间一点时间。
初秋的一天,萧宇梁突然发微信,问他这周六有没有时间。他愣了一下,很快回复说有,然后打电话给管家叫他帮忙取消那天的生日聚会。
周六是他23周岁的生日,本来照例要在荔湖别墅办生日会,届时会有众多亲友前来。一样的聚会他从5岁开始参加了18年,随着年龄增长,眼中所见也渐渐不同。小时候他还能享受其中,拆礼物时的喜悦都是真情流露,到后来却笑不出了。
他看不出那些人中有几个是真心祝他快乐,他们在聚会上忙着谈论股票、游艇、海外房产,最热衷的环节是看谁送的礼物最贵,曾舜曦想起当着一群人的面打开礼物还要一次次假装惊喜的场景就整个人头皮发麻。
他没想过把他带进那个圈子,不想他被人指指点点,更不想萧宇梁看到他那个世界的虚浮和浅薄。现在总算鼓起勇气,要把这项无趣的传统彻底抛弃了。
姐姐打来电话问他生日会为什么取消,他照实说了,她沉默片刻,没有责怪,“只要阿曦快乐就好。”
“谢谢姐姐。”阿曦很快乐。
他不愿承认心头的雀跃,但到了周五晚上,还是忍不住提前去了下城。萧宇梁没有透露具体的计划,即使曾舜曦在床上故意发骚也不肯,他动用一切技巧让他很快高潮了两次,然后搂着困倦的人沉沉睡去。
凌晨六点,两人已经出发,萧宇梁开着车,见曾舜曦在副驾上睡着了,在等红灯的间隙脱掉外套盖在他身上。汽车驶出城外一路向西南开去。
这里是亚热带边界,秋天到来也无征兆,阔叶林还如火如荼地绿着,直往盛极处去,往崩落处去。曾舜曦一醒来,就发现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一辆车子行驶在山道上,窗外晨雾弥漫,醒了也犹在梦里。天尚未明,夹道的树木被一层淡蓝色的烟霭笼罩,他们在一片奇异的静谧中开进葱茏深处。
“到底去哪里?”
“伏冶山。”
“听说那里没什么人。你不会要杀人抛尸吧?”
“我怎么舍得。”萧宇梁把手伸过来揉揉他额前的碎发,“快到了,再睡一会儿吧。”
抵达森林入口,曾舜曦还在梦乡,萧宇梁没叫醒他,顺手收拾了一下扶手盒里的东西。套子、润滑剂都是他买的,还没机会用,他想了一下,装在身上;剩下一些票据、证件,随手翻开一本驾驶证,照片上一张娃娃脸的曾舜曦学生气还很重,可能是几年前拍的,看清姓名下面那行的出生日期,他愣怔了一下,揉揉眼睛,又仔细看了一眼:确实和今天一样。
他看了一眼曾舜曦宁静的睡脸。
为什么连生日都不肯告诉我?
你对我真的别无所求吗?
他无比想哭,觉得心都被揉碎了。
“又开始抽了?”
曾舜曦推开车门,就看到萧宇梁站在那抽烟,脚下已经散落着四五个烟头。但香烟的气味在潮湿的空气里经过一番过滤,难得地有些好闻。
“嗯。”萧宇梁勉强笑了一下,深吸一口,把烟头丢在地下踩灭。
他从后备箱卸下一个巨大的登山包,掏出保温壶倒出一杯热咖啡给他。不用尝就知道,是超市里买的雀巢速溶,但曾舜曦乐意喝。
日出的时间早已经过了,天仍未大亮,看来又是个阴雨的日子。萧宇梁背起登山包,把外套拉链拉好,两人一前一后转身向密林走去。
山林仿佛仍在沉眠,或许是因为天气的缘故,感觉不到多少生机。鸟也不叫,小兽不见踪影,只有蛩虫争鸣。大部分野花都开败了,被摧折的花瓣萎落在地上,花茎匍匐,花叶被昆虫啃噬,变得千疮百孔。泥土被杂草覆盖得密密实实,它们刚长出来时是怯弱齐整的,现在却像一丛蓬乱的头发,过量的雨水使长势失控了。
但今天雨一直没有下,或许是被高耸的水杉在空中截获了。这种古老的树木只要一出现,就能给视野之内的空间增添一种原始气息,细小的枝叶浸透了靡靡水雾,将这里变成一片绿色的海洋,他们沿着林中步道无休无止地走着,随一股洋流走向世界尽头的自由之地,森林中的声响归于幽暗,被什么东西吸收殆尽了,世界无声,只剩下相濡以沫的两个人。
时间过去了很久,两小时或者三小时,曾舜曦发现萧宇梁好几次想说话,他都做好了搭腔的准备,结果他始终不开口,他也就吞了回去,所有问题都卡在喉头。
假如萧宇梁带他来山上的目的就是让他感受大自然的魅力,他确信自己充分感受到了。他甚至有些惭愧,作为一名摄影师,从来没有认真看过这种风景,这种亿万年来不曾变化、与人类世界几无关联的美丽。
地势渐低,桫椤、合欢、鹅掌楸取代了高大的杉木,他们走出密林,眼前出现一片浓绿的草地,四围被树木环抱,像个与世隔绝的避难所。
“到了。”
萧宇梁选了一棵树冠很大的柏木,把背上的包放下来,取出防潮垫铺好,又在防潮垫上铺了一层羊毛材质的毯子——这两样东西占去了登山包近一半的空间。铺好之后喊阿曦过来坐,曾舜曦这才明白他们是来野餐的,虽然铺垫得太久了,还是有点惊喜。
他兴致勃勃地翻着包,把吃的东西拿出来。沙拉、三明治、奶油通心粉都是萧宇梁自己做的,水果切好整整齐齐装在保鲜盒里,保温杯里的咖啡还热着,还有一些薯片、巧克力之类的零食,鸡蛋布丁可能是在便利店买的,居然连餐后甜品都有了。
“好好吃!”
曾舜曦咬了一口三明治,千岛酱、蕃茄酱、蜂蜜芥末,他最喜欢的三种酱,他都尝出来了。
“走了这么远的路,吃什么都会很好吃。”
萧宇梁好像兴致不高。
“这还是我第一次在森林里野餐呢。”
“我也是。”
“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呀?还搞得神神秘秘的。”
“就前两天。”
萧宇梁有时候的确很沉默,但也不是这么个沉默法。明明是他带自己来的,却像是有人绑架了他似的。
曾舜曦突然很生气,抓出一把薯片捏得粉碎,给萧宇梁撒了一身。
“你到底怎么了!我一大早走路几个小时不是来看你的臭脸的!”
萧宇梁好像不太意外,把身上的碎渣抖落掉,又把毯子清理干净。
“对不起嘛,阿曦。”他习惯性地伸出胳膊搂他的肩,“吃饱了吗?”
“被你气饱了。”曾舜曦躲开他,坐到离他最远的对角去。
听到萧宇梁认命般的叹气,他又有点心疼。不,不能心软!
萧宇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情复杂。
接着开始了他漫长的讲述。
自认识以来除了床上,他好像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他慢慢地讲着,手还是习惯性地乱动——平时他都会按住那只手,趁机和他交握,今天实在有点困难。萧宇梁继续着一个个和他多变的手势毫无关系的话题,时不时停下来回忆:父亲母亲和哥哥、艺校的饭菜、练舞受过的伤、舞蹈学院遇到的很好的同学和老师、到靡初工作的经历、喜欢的动漫人物。他不长的前半生化作词句,一些极其具体而平凡的东西,讲述中很多是他的心情和感觉,语言也是散乱的,夹杂着叹息和哽咽,这让曾舜曦听得入神。他长大的圈子里人们动辄可以支配上亿的资财,他却在一个平凡人的成长历程中看到一种惊心动魄的东西。
讲到后来,难免涉及女人,萧宇梁没有省略这一部分。他停下来回忆的时间更久了,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似的,但话语间始终在强调“我”的主语,不加修饰,出现了很多人名、地点、动词,第一个、第二个,再后来数不清了。那些女人都想拯救他,总对他有过度的期待,把他当作自恋的盆钵,在他身上爱她们的幻想,眼里只有她们自己。他在操她们,她们也操了他,男人女人都有洞,难能被填满,而少有东西能称其为爱。他讲得极其坦白,仿佛生怕曾舜曦听不清楚。
最后他停下来,在话及曾舜曦之前停下来,就是这样了,他过去的人生。
曾舜曦听到中间差点打断他,让他不要再讲下去,最后还是带着一半好奇一半畏惧听完了。
他几乎心潮澎湃,终于彻底证实自己的猜想:他为何要在此时此地做这一翻剖白。他本应狂喜,心情平静是因为遽然发觉自己早就知道了答案。
萧宇梁也在等他的答案。
收下这颗心吧,或者让它永远腐朽。
可他不知道怎么说,在保持尊严的同时又安慰到萧宇梁。
于是把自己挪到萧宇梁旁边,歪过头蹭了蹭他的肩膀。
萧宇梁用力抱住他,小狗似的把脑袋抵在他的胸口。
“阿曦,你是我的男朋友吗?”
“是啊。”
“现在还是吗?”
“一直都是。”
萧宇梁抱得更紧了,声音闷闷的:
“生日都不告诉我,算什么男朋友。”
“我是怕打乱你的计划。”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比我从前任何一个生日都快乐。
“我还没准备礼物呢。”
“那就把你送给我吧。”他轻声说。
此刻他的怀里有一颗心重新开始跳动。
萧宇梁抬起头,第无数次凝视曾舜曦漂亮的眼睛,那里盛满全宇宙的光亮,也盛满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