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曾舜晞有很晚下楼扔垃圾的习惯。
他是个小明星,出道两三年有一点作品但又称不上作品,十八线的明星十八线的角色,粉丝一只手数的过来,黑粉却偏偏多得不像话。
其他的十八线明星也有这么多黑粉吗?曾舜晞关网之前大概浏览了一遍,好像不是,好像世界上只有自己比较惨而已。
之前跟父母闹翻,连大学都没上就来追梦,结果到现在算是一事无成,身上也没多少钱,没有立场再开口去找父母接济,租住在老旧小区一日三餐外卖或者泡面似乎已经成为生活标配。很久都没有新工作,但是那些黑粉好像也没有忘记他。
他们骂他演技差,骂他爱表现,骂他的长相。甚至有些黑粉把骂他当职业,不仅网上唇枪舌战,还要到现实中,对着他的面吐唾沫才痛快。他的地址被人扒出来,被放在黄牛的朋友圈里和一些当红流量的行程一起明码标价。于是他出门扔个垃圾都有蹲在周围的黑粉出来骂他,拿着手机拍他的反应,视频放到网上去比他拍的小网剧还要火爆。
他被网上的骂声逼到退网,不敢再去触碰一点和网络挨着边的东西,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是和做演员,开始怀疑自己的梦想是不是值得自己去追逐,也怀疑自己从小被人夸赞到大的长相,是不是真的符合大众审美。
他拒绝那些对于当代网民而言本来就无关紧要的工作,于是失去生活来源,他断绝与外界的交流,被逼到生活的死角,甚至,拉上房间所有的窗帘,不敢见日光,不敢在白天的时候出门,哪怕只是倒个垃圾。那些人鬼魅一样侵入他的生活,他好像也已经没有了属于自己的生活。
他依旧在很晚的时候下楼倒垃圾。
外面好像要下雨了,天黑着看不出来是不是乌云密布,但一呼吸就感觉充斥进气管的都是些沉闷的空气,有一根弦绷着,什么时候断,什么时候大雨倾盆。
重新返回单元楼摸钥匙打开铁门,他看到旁边的墙上贴的公告,他昨晚下来倒垃圾的时候还没有看到,应该是新贴上去的,他不得不稍稍停下来做一个快速浏览。
公告很简洁,但也有点骇人听闻。讲的是最近附近小区已经有了两起入室抢劫并谋杀户主的案件,希望本小区的业主们能够在夜晚检查好门窗关闭,最好装配高级感应报警系统,谨防自身人身及财产安全收到威胁。
这两起案件闹得挺大的,上过地方台,曾舜晞也是有所耳闻,但他看公告就像看一本悬疑小说一样,总有点事不关己的感觉,也有可能是因为太穷了觉得没什么好被亡命之徒看上眼的,他并不因为这样在身边的事情而感到害怕。
于是他看完公告就迅速上楼了,走到楼上后,曾舜晞发现自己家大门被糊上了一张小广告,好巧不巧正好贴在了门缝上,像一张封条,让他根本不可能忽视那张小广告去开门。
老旧小区时常有小广告或是纸质的被糊在墙上,或是油墨的被印刷在墙上,内容各不相同,从专业疏通下水管道到专业小姐上门服务,一层层不断往上叠加,好像这样那老旧小区的墙壁也能坚固一点一样。
很多人厌恶这种狗皮膏药似的小广告,但曾舜晞每每看到这些的时候都有说不清的感觉出现,反正不是厌恶。
就像遇到那些骂自己的黑粉,他太难过的时候也会告诉自己,至少演了一部戏世界上又多了很多认识你的人,至少那些人还在乎你,无论是把你放在心里夸,还是挂在嘴上骂。
小广告也一样,至少还证明这个老小区有那么一点商业价值,还证明这里住着的生活一团糟的年轻人的存在有被一些人知道。
他小心翼翼地揭下小广告,打算找个地方扔了,但当他仔细看了小广告上面的内容时,他又迟疑了。
“午夜开放型情感咨询试营业,调频电台xx.xpm,您有任何情感或者生活上的困扰都可以拨打xxxxxxxxxxx,届时您的问题将通过我们的电台推送出去,如果有愿意解决问题的一方联系我们,我们电台会帮助你们互通电话,私下交谈具体问题。此过程将保证全程保密,在一通电话过后,如问题还没解决,来电者也可考虑交换联系方式再次联络或放弃联络寻求其他解决方法。”
小小一张纸,被这些密密麻麻的文字占领。字数太多,没有突出重点内容,不是传统的标榜上“绝对专业”的职业,这一点也不像一张可以用来糊墙的小广告应该有的样子。
曾舜晞看完内容,知道了这大概是午夜电台为了吸引来电率新推出的一种模式,电台提供一个小小的平台供人们私密联络解决问题,听起来好像很万能,但放到复杂多变的现实生活中又能有什么显著的作用呢,只不过是人们为了寻找一个倾诉口的变式型社交罢了。
明明在心里认定了这种方法的无用,但不知道为什么,曾舜晞就是默默记下了电台的编辑电话。或许是之前思考的那些不如意之事在顺水推舟,或许是他真的很想要改便自己,哪怕只是迈出小小一步,曾舜晞都不想要再蜷缩在蜗角大的自己围起来的一个安全区里自欺欺人了。
半夜大概十一二点这个样子,终于下起雨来。
看气象预报说有新的台风要在本省沿海地区登陆,现在估计是台风逼近,风雨都要比下班的时候大很多。狂风在不断震动的玻璃窗外呼啸,这些年久失修的小区楼,似乎即将在下一秒被摧残成为齑粉。
老旧小区的安保系统并不完善,早年是技术不行,加上人们可能内心还存留夜不闭户的大同社会念想,大家防范意识也并没有那么强烈。后来技术是跟上了,安全科普也在推行,可这些在时代里大浪淘沙下来的老小区早就不是他们技术升级和科普的对象了。
在这种地方,作案是最方便的。
风雨将夜幕撕扯,被笼罩住的人间好像永远不会迎来黎明。
一些残忍的凶案总是发生在雨夜,因为雨落的噪声可以将跟踪的脚步声遮掩,狂风肆虐,没有人会在这种走路都走不稳的时候回头看看是不是有什么异样。雨水也会带走所有痕迹,没有任何脚印可以提供给警方侦查,也会将浓重腥臭的血水冲淡。风和日丽的午后,周围全都是泥土的清香,那些腐烂变质的味道也将被一点点掩盖。
金桂小区,轮值夜班的保安在保安室里打着哈欠,希望快点等到太阳升起的时候同事前来和他换班,好赶紧回家洗一洗浑身的黏腻。他微微眯着眼,抽着廉价的香烟,烟雾与雨水的交织里只看到刚下班的年轻女孩和他打招呼,他点头示意却轻易就放过了随后潜入的身影。
年轻女孩加班很累,但是收入却很可观,在娱乐会所,招揽的就是满地钱多好色的男人,她只要随便攀上几个就能过上让旁人羡艳的生活。今天只是陪几个老总打打牌,倒倒酒,没有活可以接,但她依旧赚了很多,她攥紧了手里鼓鼓囊囊塞满现金的钱包心满意足往家里走去。
高跟鞋一下一下砸在地上,把水砸出花来。金桂小区里也贴了和曾舜晞所在小区同样内容的通知书,但女孩没有看,总以她摆出来的日常看人的那种居高临下的眼神轻轻掠过,随后就蹬着高跟鞋开了防盗大门。
如果她此时谨慎一点,及时发现不了尾随她的人也应该发现,她在上楼的过程中并没有听到防盗大门因为磁性自动关起来的声音。她没有听到,自然也不会知道,那是因为有人在她进入后、大门关上前用手抵住了大门。
尾随的人随即轻松进入了单元楼,就是这样,破开年轻女孩的家门也是轻而易举。
最近都没有什么工作,曾舜晞洗完澡吹完头发再把衣服洗干净晾好,已经差不多快过零点了,他想起了刚才在门外看到的那则小广告,从十二点到一点就是电台的收听时间。曾舜晞从床上下来,在客厅的储物柜里开始翻找,他记得在房东留给他的物品里面就有一个收音机。果不其然,曾舜晞找到了。
曾舜晞把收音机放在桌上,调好了接收的频道,只一会儿会儿的杂音过后,收音机就开始正常运转起来,电台播放的内容也开始被播放出来。
“发现男朋友出轨了,我还要怎么活下去”“赚来的钱都被父母拿去了,说是弟弟上学要用,我应该怎么向他们开口拒绝”“我妈又让我去相亲了,她说女孩子就是应该嫁个好人家早点生孩子”“想去打电竞,但是父母家人都说这是不务正业”……
电台的内容很丰富,很多人在这里提出自己生活中困扰许久的问题,也有许多人在这里感谢帮他们解决问题的陌生人并分享心得。
提出的问题很实在,曾舜晞听着甚至很能感同身受,原来这些东西都是人间的烟火,人们在这些困境中挣扎和成长,即使是到最后被剥下一层皮肉,但依旧会从中获得前进的勇气。原来这就是普罗大众的生活,并不是上天对某一个人开下的不幸的玩笑。
当曾舜晞听到那些问题解决后感谢的话语,他甚至也能感同身受地体会到温暖,从那穿过电流的单调声波中。他甚至也有冲动,要拨打出电台的电话,他在想象着自己也能从一通简单的电话那里获得力量去改变生活。是不是就可以获得勇气去直面那些刺痛人心的话语,是不是就可以什么也不管地只追逐梦想,是不是,自己也会有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天。
可他又在即将拨通电话的时候犹豫了。他要怎么剥开遮挡的衣物把浑身的伤疤袒露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他是不是就真的没有错,或许在别人眼中他是真的很讨人厌?这样的情绪横亘在他即将进行的飞跃之间。
直到一点,电台的所有内容都播完,他都没有能打出那个电话。
窗外雨越下越大,水汽将血腥味彻底冲散了。
Chapter2
这次台风风不大,尽下雨,雨下了一晚上,到第二天太阳升起来之前终于停了。但看天气预报台风并没有轻而易举放过这个城市,可能正处于台风眼,下一场更加猛烈的狂风暴雨正在蓄势待发。
区公安局。
蒋安安是被同事的一个电话叫来的,同事来电的时候才六点多一点,那么早,她的生物钟肯不会随着太阳升起的时间提早而一起改变。
她那时候正在做梦,梦见在超市购物遇见了偶像,偶像戴了一顶鸭舌帽,下面是把口鼻遮得严严实实的口罩,只有一双水汪汪的眼睛露在外面,她一看到那双眼睛就认了出来。她已经好久没有在微博上看到偶像的物料了,能做的事情只有和那些阴阳怪气的黑粉对骂,现在的偶遇可以说是十分难得,她正思忖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要个签名,顺便跟他说几句加油打气的话,可还没等她做出决定,一个电话就打了进来,整个超市都是她的彩电铃声,她醒之前的一秒钟,正在包里一个劲地找手机。
梦境是假的,遇见爱豆是假的,后来是否能与爱豆发生一场惊世虐恋也无从知晓,催命的电话铃倒是真的。
她乘地铁匆匆赶到警局已经是八点多了,其实本来她大学毕业之后到警局来实习,是真心诚意想要以后长期留在警局的,于是在警局边上的小区租了房子,平时上班也方便,不过最近这一带经常发生入室抢劫杀人案,局里面已经在提交并案申请了,她和室友一起住也有点心慌慌,于是就搬回了父母那里住,虽然上班路程一下子多了不少,但毕竟涉及生命安全,在破案之前她都不打算搬回来了。
在电话里值夜班的同事正忙着出警,于是只和她三言两语交代了一下情况——还是相似的入室抢劫杀人,发生在金桂小区五栋401,女性死者,报案人是她对门的一个男白领。
已经是这个月的第三起了,蒋安安来实习也不过一个多月,就遇上了这么一个连环杀人案,她原先以为那些迷离扑朔的杀人案是小说中才会有的桥段,虽然她来实习的岗位是刑警,但她所做的心理准备一直是配合公安抓抓小偷,甚至是解决一下邻里纠纷这种娘家姐妹花才会干的事,谁知一上来就整了这么一个大的——他们整个刑侦队加班加点快两个星期,却依然找不到任何能了解凶手的证据。
老旧小区在就报废了的监控系统,这里是天眼所不能触及的三不管地带,随意的生活作风、多数流动性极高的外来人员、各种各样的职业和生活轨迹,,使案件的破获更是难上加难。
蒋安安偷偷戳了戳已经出外警回来的同事问:“小如姐,这次的,还是抹脖啊?”
“是啊,又是整屋子都是血,第一次看的时候真觉得骇人,恶心反胃人都忍不住,到现在我都有点习以为常了。”
暂时可以归为连环案的一共是四起,这个月两星期内就有三起,上个月月末有一起,死者无一例外都是被割断了大动脉,导致失血过多瞬间死亡。因此他们何队长就提交了并案调查申请。
但是与新闻报道不同的是,这连环凶杀案并没有入室抢劫的成分存在,警方在搜查了死者家里的环境之后发现房间里的所有贵重物品都完好无损地放着,甚至是那些在显眼位置的笔记本、手提包,都没有被凶手带走。警方摸不清楚凶手的真实目的,如果是不求其他单纯为了杀人,那凶手极有可能是为了寻求杀人快感的心理变态。警方为了不引起民众的恐慌,只能编造凶手的目的来安抚民心,但这样一来,警方的压力依旧是如山一样的大,不能早日破案,再好的借口都没有用。
申请书还在上级走流程,新的案件又发生了。蒋安安负责给队里开会准备各项信息,她等在复印机边接收一张一张吐出来的资料,一边在四个死者的身份信息上快速浏览。
因为当时对前三个案发现场进行侦查的时候,何队发现门窗并没有损坏或者攀缘的痕迹,因此有向熟人作案的方面靠拢,是否是受害人自己给凶手开的门呢?可是当他们整合了几位死者的社交网络并且进行重合比对的时候才发现这种猜测基本上可以马上被推翻:几位死者有男有女,所从事的职业完全不相同,户籍所在地也基本上分布中国天南海北了,即使是住的小区所在区域是同一片,也很难找到一个同时是所有人的相熟之人。
那么凶手是怎样进入死者的住所的呢?现在队里一致认定的是尾随,这样凶手就可以在不破坏门窗的情况下顺利进入室内。
可是这些死者真的毫无关联吗?某上市公司项目小组长、美妆测评主播、网络职业水军、娱乐会所小姐……
蒋安安一一扫过这些职业,似乎冥冥之中有一种猜测成为一条线将这些生活轨迹截然不同的人串联在一起。凶手也许并不是他们原先所猜测的蹲点式随机杀人……
肖宇梁开车回学校职工宿舍的时候打开了车载广播,广播还在昨天他关上的那个频道,也省去了再次调频的麻烦。还没到十二点,教师公寓没有门禁,他把车在楼下的停车位上停好之后并没有离开的打算,车子依旧发动着,广播节目开始之前只有悠扬流淌的纯音乐。
在等节目开始的期间,他打开手机看本地的社会新闻,各式各样的大小新闻充斥着版面,大到中央领导到优秀企业来视察、颁布惠民利民政策更上一层楼,小到某男子不顾环卫工人劝阻当街吐痰、朋友聚餐酒后驾驶将无辜行人撞死……肖宇梁也如同茶余饭后会拿八卦交谈的普通百姓一般,看着世间百态,迅速划过各种新闻之后手指终于在某一条新闻上停下。
同时按动锁屏键和增大音量键进行截屏,重点划出事件发生主人公和地点,像给自己制定一个计划表那样简单,完成之后删除,将不会有人知道这些事情的意义。
肖宇梁退出社会新闻,打开微博,微博的关注只有一个,关注对象的粉丝数量只有十几万并且已经好久没有更新动态。他点进主页慢慢下滑,重新一条一条地看着那些他都能一个字一个字背出来的内容,无论是分享生活日常还是广告推广,他也不觉厌烦,并且好像有所期待。
终于到了十二点,电台经过一阵的电流声之后终于开始,如同往常一样的程序,先是求助者来电,他耐心地听着,他一直在狩猎。
就在教师公寓不远外的小区里,收音机在同样的频道接收着同样的内容,曾舜晞也听着肖宇梁正听到的东西。
没有什么将他们串联到一起,但依旧有同频共振着。
曾舜晞想起中午起来之后刷朋友圈看到的东西——朋友圈里,经纪人姐姐放了几张机场出发的图,图里好像是他们公司新培养的后辈,因为唱跳不太行又是非科班出生,所以走的是综艺咖的路线。小男生长得很干净,上综艺也很会来事,高光时刻多得不行,最近人气蹿升得很快,这样一来公司也更愿意捧一点。
和他不一样的。
收音机上的红色指示灯在黑暗中闪烁,一呼一吸,投射进眼睛里。曾舜晞趴在桌上听广播,没有开灯,窗帘拉得严实把月光和所有的人造光都隔绝在外,于是那忽明忽灭的指示灯就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源。
曾舜晞看那一枚红色的光,看进眼睛里,看得出神,好像能看到明天的天光。
他手伸到口袋里去摸索,终于把那张揭下来没有扔掉的小广告给摸出来,放到那红光照亮的一小块区域去看上面的字。电话号码被一个数字一个数字地照出来,他摸出手机再慢慢输进去,好像重症患者鼓起勇气去看医生,不再躲闪,不再粉饰太平。
抱着刮骨疗毒的决心,他想要迈出那一步。
主持人声音温温润润,小心询问他有什么生活上的苦恼,他说,他为了梦想走出家人为他搭建的舒适圈,为了梦想离经叛道,可是现在他好像看不见他的梦想在哪里了,他不知道要怎么走才能继续追逐他的梦想,因为他的光,离他远去了。
汽车停在香樟树下面,在不停地耗油,不是为了驱动四轮,而是仅仅为了保证一个车载广播的运行。
肖宇梁拿出手机解锁,熟练地输入电台的号码输入。
台风眼逐渐偏离这个城市,可能到明天早上会再次风雨大作,但至少这个夜晚很平静。
有人会被治愈,有人还没到死亡的时刻。
Chapter3
“……我就觉得,我干了这一行之后,一直紧绷着,很少有真正快乐的时候,我也尝试过去交一些朋友,多聊聊天,但是……我,我就是很难做到……”他终于磕磕绊绊地把他的故事讲完了,电话那头的人很长时间没有讲话,大约是在思考要怎么安慰他。
一点点呼吸声从电话里传来,曾舜晞想,其实人和人之间到底是很难共情的吧,一个人的痛苦仅仅是那个人自身的,那是那个人心中的断崖,你绝不可能邀请别人来临渊而立,观赏你内心存留的伤疤。
他也曾经鼓起勇气来跟别人说过他的苦恼,把身上的伤疤在光天化日之下展示出来,但是别人只会说:“是的是的,我懂你。”然后帮他把蔽体的衣物拉上,告诉他他们也很心疼,告诉他忍耐才是唯一法门。他们动用毕生所学的话术来安慰,但是这些话语如同止痛药,只有小小一段时间的药效,究竟能不能治标治本,只有吃药的人才知道。
他和电话对面的男人开始交流不过半个小时,在他向电台投稿之后的不久,电台又就来联络他说有人听了他的投稿,想要和他联系。速度之快就像买一张五块钱的刮刮乐,曾舜晞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前来和他联系的男人是否是电台的工作人员,但他既然想要做出改变,无论对方能否给他什么有用的帮助,他还是提了一口气把想说的话都说完了。
可能五块钱的刮刮乐十几秒就能知道是否中奖的结果,大多是情况下是把灰色部分刮完之后有一句感谢参与,但是他至少还是参与了,身上只有最后的五块钱,讲到最后自己都哽咽到说不出话。
电话那头终于有了回应,那个男人说:“讲完之后你觉得舒服点了吗?”
不是那些从励志书上摘抄下来的心灵鸡汤,也不是简单地敷衍了事,这好像真的是第一次有人问他你有没有舒服一点。
听他没有回答,那边又说:“哎,这种事情哪能这么急于求成啊,你能把这些事情说出来就已经是往前走了很大一步了,你先学会倾诉,然后才能一步步解决问题,你是解决问题,不是我帮你,这种东西可不能请代打。”
“嗯……”曾舜晞在着头听着,其实电话那边的声音也没有多好听,没有那种低沉的播音腔,甚至还带着点好笑的口音,但他就是听进去了,听到心里去。可能是那样的声音和说话方式让他找回了原来的生活,在他做演员之前,在做系统的纠音训练之前,他也说不好普通话,会带一点广东话的口音,但那才是最真实的他。
曾舜晞听着那个男人轻松的语气,好像也觉得自己这不是什么难以跨越的障碍了,好像明天一醒来,一个大晴天,他闻着阳光的味道,起来吃一顿心满意足的早餐,就开始的新的人生。他拿着手机轻轻地笑了,好看的眉眼弯弯,之前还留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也要因为他的热度全部蒸发。
他轻轻问:“我能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叫曾舜晞,尧舜禹的舜,晞是日字旁加一个希望的希……之前没告诉你其实我是一个演员,虽然没什么名气,但还是希望你能保密……”
“我叫肖宇梁,宇宙的宇,栋梁的梁。你放心,这种事情我肯定会保密的,我们俩聊天你不用记得你是演员,你就是你自己。”
“嗯,好。”
“时间不早了,存一下电话,你有需要可以明天晚上再打给我,白天我要上班。”
“哦哦,好。”
肖宇梁是等那边的电话挂了之后才放下手机的,曾舜晞,他在心里默默地念着这个名字,好想触摸一根树枝,将手放到它的纹理结构上一遍遍摩挲,他想,一个名字里有光的人,这辈子怎么能看不见光呢?
第二天曾舜晞醒得很早,他拉开窗帘并没有看到心里想看到的太阳光,恰恰相反整片天都是灰蒙蒙的,乌云压得很低,风在吹,可能过一会儿就会下起雨来。
台风还没有过去。
曾舜晞打开冰箱,里面连一罐牛奶都没有,当然,也没有面包,好吧,不仅没有好天气,连让人心满意足的早餐也没有,但他并不觉得自己不能开启新的人生,这太像你花了身上的最后五块钱去买刮刮乐,本来抱着破罐破摔的念头,你连五块钱换一桶泡面都不要,就想看看自己倒霉能到一种怎样的量级,结果给你开出个千万大奖,并且上面还要写上“恭喜你时来运转!”这几个大字,是做梦都会笑出来的程度。
曾舜晞摸了摸自己蓬乱的头发,确实是忍不住翘起了嘴角,他想,可以去楼下的早餐店吃一顿好的早饭,然后等一等太阳出来,正好自己糊得要死,都不怕被人认出来,连口罩和鸭舌帽都不用戴。
于是曾舜晞就像很多很多普通人一样,在起床之后,顶着一头鸟窝似的乱发,坐到油腻腻的早餐桌旁边,只要叫一声“老板来碗馄饨加一根油条”,就可以抽点桌上本来就准备好的餐巾纸把桌子擦干净,等着热腾腾的早餐上桌了。
这家早餐店馄饨煮得正宗,薄薄的皮裹着是足分量的猪肉馅,煮完皮子不会碎,勺子舀起来都是一整个的,因此店里生意也火爆,稍微晚一点就会没有位子坐。
曾舜晞自顾自地吃着,听见他旁边一桌的人在谈论最近发生的连环凶杀案,声音不小,引得好几桌客人都探头过来加入讨论。曾舜晞记起来好像昨天又被发现了一起凶杀案,就在他们旁边的另一个小区里,他昨天晚上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看见一楼铁门旁边的告示又被覆盖上了新的纸,上面说凶杀案离大家并不遥远,大家切勿觉得事不关己掉以轻心。
现在听旁边那桌的客人谈论的内容,好像死的是隔壁小区一个在夜总会工作的女生。
“哦呦,你是不知道那个现场有多惨哦,听说整个喉咙都被割开了啦,那个血哦,溅得天花板上面都是啦!”邻桌的以为大婶儿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也是道听途说来的画面。
“侬不要恶心人好伐,好好吃早饭的啊,怎么讲这些!”
有其他桌的一个中年男人说:“我听说啊,那个死掉的女生,是在夜总会里做鸡的,谁叫她干那种勾当啊,大晚上的不回家,赚脏钱,活该她被人杀掉,我看那个凶手还是为民除害了。”
原先说话的那个大婶听了中年男人这话面上就有点不高兴了,没摁住气,摔了筷子就指着那个中年男人骂:“册那侬嘴巴放放干净好伐,人家小丫头没钱吃饭了被迫做点这个也轮得到你这种货色在这里嚼舌根子?你不去骂那杀人犯倒在这里说起被害人来了?”
“你他妈的说你了吗?老太婆怎么那么爱多管闲事啊,你知道个屁!这么说不得我看你年轻时候也是做鸡的!”
眼看着那个大婶就要和中年男人打起来了,同桌的赶紧做和事佬给他们调节开了,不然看他们这架势早餐摊都要被他们掀了。
曾舜晞在旁边吃着馄饨听着,市井拉架的事情是轮不到他插手的,有些污言秽语灌到耳朵里他只觉得反胃,其实不只是发生在他身上的,那些东西同样也发生在每个人身上。仅凭一些道听途说来的事情,太轻易地就对一个人做出判断,偏见、误解、流言、责骂,太容易将一个无辜的人推入深渊,并不是谁都会有一个钢铁般的心脏,也希望每个人都不需要有这样的心脏。
当世上的利刃消失,心脏才可以柔软跳动。
“我大老远地去别的小区只为了吃一碗馄饨,还要受这种气,现在真是是个人有张嘴都能说话了!”蒋安安一路骂骂咧咧地进了公安局,局里所有人都忙得快飞起来了,也没人能腾出时间来安慰她,她只能自己撑着办公桌喘气。
平时在网上看别人无缘无故骂他偶像要受气,现在还要听这种市井八卦生气,她觉得自己一天天真是够有气可受的。她一遍调整着自己的心情,在心里念叨着“不气不气真不气,上帝住在我心里”,一遍重新去看放在桌上的连环凶杀案的资料。
她只是一个实习生,她的想法其实对于公安局而言无足轻重,但是她昨天在整理资料的时候发现了凶杀案蹊跷的地方的时候还是第一时间报告给了领导——所有的死者之间并没有表层的联系,他们在不同的地方做不同的工作,籍贯属于不同省市,有不一样的生活经历,但如果就这样判断凶手是随机杀人的,也未免太过随意。
蒋安安在更深入的调查中果然发现了蹊跷,这些死者或许并不是凶手随意而为,他们或许存在着更深的联系。
第一个死者是某上市公司项目组组长,名校毕业,工作成绩优异,但仔细调查就会发现他恶意抢夺同小组实习生工作成果,归到自己名下好提升自己业绩。第二个死者是美妆测评主播,她口才一流,直播间人数在最近一段时间是有增无减,但翻看她的微博道歉信就会发现,她推荐的好几款口红都是之间不达标的,让很多在她直播间购买口红的消费者都出现了过敏甚至短暂昏迷的症状。第三个死者是网络职业水军,这就很明显了,他收钱做事,在网上各种营销号下面拉踩明星,甚至还网暴素人,最后使一个女孩子受不住压力自杀了。
最后一个,也就是前天晚上死掉的那个死者,她在夜总会工作,目前还看不出来她除了敏感性工作还有什么地方有问题,那就暂且归因是那个女孩子贪慕虚荣,从事不正当行业。如此一来,四个死者之间的联系就一目了然了,每个人都是表面上冠冕堂皇,实际在背地里做了许多见不得人的事情。
而恰好,这些拿出来足以被人们吐尽唾沫的事情在法律中却找不到任何对应的条款来让他们受到惩罚,在犯罪心理学上很好对这类凶手进行犯罪动机的判定,在他们心中道德至高无上,甚至到了完全不可玷污的程度,他们并不认可当下社会做出的一些判定,他们有自己的行为准则,于是会对那些触犯道德却得不到惩罚的人进行审判。
他们会认为杀那些道德品行有问题的人是在为社会除害,他们并不觉得伤害他人的生命安全健康是违法的,这是很典型的一种社会心理问题。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这个凶手的画像就很好画出来了,凶手将会选择的下一个行凶对象也很容易地就能划定范围。
Chapter4
“凶手年龄在20到40岁之间,是年轻男性的概率很大,能够轻易制服成年男性迅速杀害,可见手部力量较强,判断不是女性所为。”
肖宇梁晨跑结束,今天天气虽然是阴沉沉的,但毕竟正当夏日,他还是出了不少汗,汗液湿透了T恤后背,布料粘在身上有些粘腻,他想快点回到教师宿舍里去冲个澡。他把T恤的袖子卷起来堆到肩以上,露出肌肉线条流畅的上臂。
“凶手有较强的社会责任感,奉行道德之上,不是一般的有反社会心理的犯罪嫌疑人,他应当在社会中拥有一个体面的工作,并且人缘应该还不错。”
肖宇梁走回教师宿舍,正好遇上下楼来的一位女同事,女同事也是他们舞蹈学院的,看见他笑着打招呼:“肖老师早上好啊!肖老师又帅了!”肖宇梁也礼貌性地回应。
“凶手作案大多数是在晚上,并且都是在周末的晚上,说明他要么有比较强的仪式感,或者是强迫症都有可能,要么就是他平时工作比较忙,只有在周末的时候才有空。”
肖宇梁洗完澡出来看了一下他今天的课表,大学老师上的课不是很多,但额外的工作却有不少,他们学院又在筹备新的舞蹈情景剧,他负责其中很重要的部分,之后休息的时间只怕是会越来越少。他把昨天晚上编好的舞蹈动作示意草稿一张张整理好,按照顺序排好,夹到文件夹里以防褶皱,再放到背包里准备今天带到舞蹈房里继续更进。
……
“这些就是根据现有的信息做出来的初版凶手画像,由于凶案均在晚上发生,且最近台风频繁侵扰我市,我们缺少看到嫌疑人的目击者,更加详细的画像我们目前还画不出来,如果有更多的信息会对我们的破案有更大的帮助。”
作报告的是市局专门派下来的研究犯罪心理的专家,由此可见市局对这个案件的重视。偷盗抢劫或许是民生常态,但一个连环杀人案却不常见,再者正如这个犯罪心理专家所言,这些连环杀人案发生当时缺少有效目击信息,而凶手在处理凶案现场的过程中也很聪明得抹去了对警方而言一些关键的信息,这让案件的推进困难重重。
市局已经施压下来,没有有效信息他们也不能这样白等着,等凶手下一次犯案指望他留下什么破绽,刑警队长一一部署任务,这才星期二,他不信他们把犯罪现场翻遍了,走访遍周围小区的居民,对符合犯罪嫌疑人画像的人员层层筛遍了都找不到任何有用的线索。
刑侦就是这样,很多时候并不会像小说当中说的那样有什么灵光一现的想法,指哪打哪,就能找到关键性证据顺藤摸瓜就把嫌疑人找出来了,那不是刑侦,那是算命。刑侦更多时候是由与时间漫长的对峙组成的,在时间的消耗中一次次看监控视频,把眼睛看瞎了也要坚持,进行枯燥无味的走访,可能会遇上瞧不起你这个小警察的市民,也会遇到完全不配合工作的人,但你并不能坐以待毙,那些或许会目睹凶案片段的人就藏在茫茫人海之中,你不能指望他们每个人都会到警局“送上门来”。
肖宇梁在十点半的时候接到曾舜晞打来的电话,那时候他刚洗完澡在床上躺下。
接通之后对方先是很小声地问了一句:“我忘了打电话之前先问你一声了,打通了才想起来,没打扰到你吧?”像做错事情会把耳朵耷拉下去的小狗一样,连着尾巴也一起耷拉下去,很可爱。
肖宇梁说:“没,我刚洗完澡躺到床上呢。”
“我也躺在床上。”曾舜晞说完才觉得自己话很多,反应又慢一拍,大概率是因为睡眠不足脑子缺氧,人家只是来帮你是到心结的,这种事情都要说上一说。
但幸好听肖宇梁的话他好像也没在意,他问:“今天想说什么,还是想听我说?”
“都行,”曾舜晞一只耳朵听着手机里传来的声音,另一只耳朵听着窗外的风雨声,雨是从中午开始下起来的,下得很大,一直没断地下到了现在,曾舜晞想,再这样下下去,天上的云会不会脱水。他说是都行,但还没等肖宇梁开口,他却又想起白天的事情抢在肖宇梁前面说了话,“对了,你知道吗,今天经纪人给我发了一个剧本片段,说他给我争取到一个网剧的试镜机会。”
“那很好啊,很快就会忙起来了。”
“试镜能不能成功还不知道呢,我下午的时候看了剧本,主人公是个很干净很好看的男孩子,我总觉得我和他不怎么搭边,里面有场含蓄的哭戏我也……”
“为什么会不搭边呢?”肖宇梁没等曾舜晞讲完就打断了他的话,曾舜晞昨晚跟肖宇梁讲了很久的话,聊到后来他都怕肖宇梁不耐烦,但肖宇梁一直是很耐心地在和他聊天,会开很沙雕的玩笑,讲话轻轻松松地不让人有一点负担,这是第一次肖宇梁讲话语气里带上一点愠怒。
曾舜晞有点被吓着,很轻地缩了缩肩膀,声音又放轻了:“怎,怎么了嘛?”
肖宇梁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话有点冲了,听曾舜晞这语气就是吓着了,太不经吓了,觉得又好气又好笑,但想着想着又觉得心疼,一阵阵苦涩从胃里泛上来,像胃酸上涌那样挡也挡不住。
很久之前,曾舜晞也不会觉得他自己和干净和好看不搭边吧,曾舜晞也不会这么胆小这么小心翼翼吧,肖宇梁想,那些被保护着长大的孩子,都应该是不会搭理外界的那些声响的,曾舜晞也应该是这个样子,自顾自地,好看得旁若无人,做什么事都只会顾及自己开不开心,哪管旁人是什么感受。
虽然狂傲,但肖宇梁是真正地希望曾舜晞是那副样子的,而不是相信在这样,要去看他人对好看的评判标准,还要去衡量一下自己究竟有没有资格高兴。
肖宇梁叹了口气,说:“虽然挺冒犯的,但昨晚你跟我说了名字之后我去微博搜了你,你为什么要在意别人说的话呢?那你在意,你也不能只看到黑粉的只言片语啊,还有那么多喜欢你的人,他们的夸奖,你都看不见吗?你不能只看到负面的而去一味地怀疑自己啊。”
“但是……我确实演技不好啊,长得或许也不是很符合很多人的审美。”曾舜晞的声音越来越轻,他确实认同肖宇梁说的话,也曾用那样的话语来安慰自己,别怕,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嘛,有人喜欢你就肯定有人不喜欢你啊,但是一次安慰有用,两次安慰有用,再后来被一次次打击的时候,这些话语也成了很浅层的鸡汤了。
药物会有耐药性,其他的事物也有,谁先败下阵来,只看你在较量当中能不能提住那口气。但人,往往是不能的。
肖宇梁听他的反驳,气得快笑出来:“他妈的,我一大男人就觉得你很好看!”
“什,什么?”曾舜晞被肖宇梁的话当头砸中,一瞬间懵了,随后立刻感到脸上一阵阵的热意涌现,他想,他现在的耳朵应该红得能滴血了。
肖宇梁好像还没意识到他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对,继续将自己的话:“每个演员都会经历演技不好被人嘲笑这个阶段的,并不是谁生来就很会演习,那些天生就很有天赋的人在这么多的演员中可能只占很小的比例,每个人都需要学习,都需要进步,你之前不就是这么告诉自己的吗‘当你了解世间的一切空性,你就知道要学着不在乎。好多事情,不会因为你在乎而改变,也不会因为你在乎就变成你喜欢的样子。不如把用来在乎的时间和精力去做更有意思的事,成为一个更好的自己’,亏你还抄在了纸上,我都记住了,你怎么还是想不明白呢?审美这么玄乎的事情,一天变一个样,你还在乎这?”
曾舜晞被肖宇梁这一通输出给彻底说懵了,刚才听肖宇梁那句很好看还害羞得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现在脸上发烫的感觉彻底被肖宇梁说没了。但曾舜晞不得不承认,肖宇梁说得很有道理,他好像在那瞬间突然懂得了什么,很像武侠小说里的主人公被打通任督二脉。
曾舜晞捧着手机很轻地笑了,翻了个身趴在床上,翻身的响动和窗外的风雨声一起传到话筒里,传到另一头去。
挂了电话,曾舜晞三两步跳下床走到书桌那边去,他拉开书桌下面的抽屉,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一张黄色的便签纸。
夏天天热,沿海地区又有下不尽的雨,很潮,曾舜晞只穿了一件白色的T恤,下半身套一条到膝盖的裤衩,下床的时候找不到不知道被他踢到哪里去的拖鞋,于是就干脆没穿。
他把腿盘着坐到椅子上,看着那张纸,脑子中开始回溯肖宇梁对他说的话。这张纸是他15年的时候写的,写完拍了一张照传到微博上,之后就一直夹在笔记本里面,他都快要不记得了。
15年的时候他刚刚开始练舞,开始拉筋,十七八岁的男孩子能知道什么呢?浑身的疼痛震得他头脑发麻,腿根那边像是要断了一样,这好像是少年成长时期的生长痛,一点一点抽枝一点一点往上攀缘。
那时候父母反对他,他就向父母闹绝食,舞蹈老师说他没天赋,他就一定要用没日没夜的练舞来换认可。那时候他对自己写下这样一段话,写在小小一张便签上,就像他人生里的希望,很小一块,却被充盈得满满当当。
到现在,他已经忘记这张纸好久了。他不能再忘记了。
他从书桌上放着的便签中重新撕下一张来,重新把那段话一个字一个字抄上去,抄到结尾,还剩一个空隙,这次他不会留空隙,他要把所有的缺失填得满满当当。
他小心翼翼把字写上去,肖宇梁,肖宇梁填满他的空隙。
他又想起肖宇梁,想得耳根发热,在这个风雨夜。
Chapter5
现在曾舜晞没事就会去翻看经纪人发来的那一段剧本,下周就要去剧组试镜了,他想要拿下这个角色就必须下功夫去琢磨和共情。
他之前跟肖宇梁讲的那个很含蓄的哭戏,确实是自己去演绎这个角色过程中一个过不去的坎,剧本上写那个男孩子在亲手杀了一直虐待他的养父之后,跪在地上哭了,男孩不知道这是解脱还是更大的痛苦向他涌来,他做了他一直想做的事情之后却感觉不到任何的快乐,他甚至都不能痛快地哭一次,眼泪只在他的眼眶里打转,汇聚成一片海,却怎么也流不下来。
曾舜晞初读剧本的时候就不明白,常识告诉他,人在巨大的痛苦之前应该是流如雨下的,怎么会哭不出来呢?
他尝试去演绎那一段剧情,每每到要哭的时候,哪怕是经过了刻意的控制,他的眼泪还是会顺势流下来,虽说他可以去质疑剧本的合理性,在表演的时候不按照剧本上并不合理的地方来,但他还是会去怀疑,到底是剧本出了差错,还是自己功力不够。
后来他和肖宇梁打电话的时候也再次提起过这件事情,肖宇梁只说,这种需要在生活中体验的东西他也没有办法说个明白,只说曾舜晞或许以后会明白的,又说他最好这辈子都不明白。明白不明白的把曾舜晞绕晕了,又莫名其妙听得心口一暖,随后脸也热了,好像那一晚之后他和肖宇梁聊天就很容易害羞,他不敢再深入聊下去,随口应答之后赶紧转移了话题。
可是聊到后来他才发现,无论聊什么,他都容易有那种面红耳热的感觉,什么都不能聊,就像被丢进雷区一样,踏一步,一个雷,踏了两步,就没有脚能抬。
他能感受到有什么被埋下了种子,不是他能控制的,又好像在很早的时候就被预见,在当他明白自己会喜欢一个男孩的时候。
他挂了电话,喘息声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身体起了反应,在燥热的夏天需要冲很久的冷水澡才能压下那种反应。
但他并没有选择去浴室,躺在床上,身下压着凉席,穿的T恤整个后背都湿透了,脑子里一次次地涌现出那样的声音,叫他曾舜晞,再熟一点了就问他:“我能不能叫你阿晞啊?”
阿晞阿晞,他用不同的语调念出来,不知道通过电波的传播会不会被压音质,不知道有没有那一天能亲口听到他说:“阿晞。”
曾舜晞到最后的时刻,身体有细细密密的痉挛,汗都渗到了凉席里,整个脑子炸出一片片的白光,整个世界都坍塌,只剩那一句“阿晞”。
夏天就是这样,南太平洋海面上的季风又一次形成,向陆地袭来,一个台风刚刚走,另一个台风就接踵而至。
是周六晚上,窗外又有大风雨,风拍得玻璃窗都快破碎,曾舜晞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十点半,好像到了平时应该打电话的时候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病情被治疗到了哪个疗程,又想起之前打完电话之后荒唐的自//慰,于是始终都拨不出那通电话。
明明是不打电话的想法占了上风,可就像是冥冥之中有人在告诉他什么,窗外一阵风呼啸而过,他还是按下了那个通话键。
他听着电话里有规律“嘟嘟”声,很久,到电话自动挂断,肖宇梁都没有接通电话。
他想,或许是肖宇梁有什么事情手机不在身边没听到电话铃吧,不接就不接,正好也顺了自己的意思。
他一骨碌从床上起来,准备下楼去倒个垃圾,之前他基本上都是这个点下楼倒垃圾的,有习惯和肖宇梁打电话之后他就把倒垃圾的时间推到后面了,十二点之后整个小区都黑灯瞎火的,他起初还被吓了一跳,正好今天还早,就趁早把垃圾倒了。
他下楼,风大得连推开个大门都困难,艰难地撑着不断往上翻的伞终于把垃圾扔完,曾舜晞只想快点会去,不然浑身都要被没有方向乱飞的雨给湿透了。
可是当他回到单元楼下时,他却停住了。
对面的单元楼可能是有户主回家,大门旁边的声控灯也开了,暖黄的灯光下能看到有个人在往上走,已经快走到楼梯的拐弯处了。
但是曾舜晞能看到那人后面还跟着一个人,看身形应该是个还算年轻的男人,他在楼底的铁门即将关上的那一刻用手拉住了铁门的把手,然后顺势拉开铁门也进入了那栋单元楼。
其实这事情放在平时还算挺常见的,小区地下的感应铁门会随着磁吸自动关上,每个户主在开门的时候都要掏大门钥匙,有的时候为了方便,如果有紧跟着前面户主的,也会直接抵住铁门,跟着进去。
可是曾舜晞看着刚进去的年轻男人的背影,心头涌起了一些不太好的感觉,他特意多留意了一下,才终于收伞上楼。
像是为了印证他心头那些不太好的感觉,曾舜晞第二天早上起床一打开手机就看到了信息栏里弹出来的新的消息。
他因为昨晚上没和肖宇梁打电话,睡得比较早,今天醒得也很早,看这新闻也是刚新鲜出炉的。
“本地连环杀手再作案,死者是一位大学毕业不久的男孩,今天凌晨的时候被下夜班回家的同单元楼的一位妇女发现,和前几位死者一样,他被凶手割喉,犯罪现场惨不忍睹,警方目前正在对凶手进行追查,我们与死者家属取得联系,经同意透露死者住址,希望周边的居民能够保持警惕,减少夜间出行。他住在xx小区x幢602。”
曾舜晞看着那个小区名和单元楼的序号,一瞬间就想起了他昨晚刻意留意过的年轻男人,小区就是他所在的小区,序号也对得上,或许只要等警方的通报出来了,他就会看到死者死于十点半前后。
虽然目前还没有死亡时间的信息,他昨晚的时候也没有看清正在上楼的那个户主究竟长什么样子,但他不得不去怀疑昨晚尾随的年轻男人。如何能够在死者完全没有挣扎的情况下一刀毙命,那就要让死者没有自己即将死亡的知觉,凶手尾随死者进单元楼,甚至是尾随死者进家门,然后从背后割喉,这是最好的选择。
曾舜晞这样想着,甚至觉得自己再细想下去就能完全还原犯罪现场,他已经起了一层汗毛,原先有的早起的睡意荡然无存,现在,他只想赶快到警察局去报案。之前有新闻说警方这么久还没能破案是因为缺少目击证人和老校区监控系统不完全。现在,有了他的目击证词,那凶手是不是再也不能逍遥法外了?
曾舜晞住的小区在老城区,现在这一块逐渐落后,连打个车都是难事,幸好原先有的公交线路并没有被取消,从他小区到警察局就有一个线路可以直达。
曾舜晞在公交车站等了一会儿就等到了公交车。
虽然是周日,但是公交车上也没多少人,稀稀拉拉地坐了几个,曾舜晞选了一个后排靠窗的位置坐下,坐下之后没什么事情做就靠在窗边看风景。
他记得这个路线有一段可以看到海,大约是从内城区往外走,沿着海开一段,再回到城区内部。
他到了这个城市来之后还没有去看过海,昨晚台风过境之后今天天气倒是不错,甚至还有一点太阳出来,倒也可以趁此机会看一看了。
公交车在驶入沿海路线之前会经过一个停靠的站台,公交车停下之后,从前门上来一个男生,投完币之后在前面站了会儿,大概是在找位置坐下来,之后曾舜晞就看到了那个男生往他这边走来,在后在他旁边的位置坐下。
那个男生还在往他旁边这个位置走的时候曾舜晞就看清了他的脸,长得很好看,眉眼很浓重,那种五官是在人堆里都出众的。男生的头发应该已经很久没剪了,长得快出碰到肩膀,很像那种日漫里走出来的男孩子,然后风一吹,头发就顺势扬起来。
曾舜晞动动鼻子,好像嗅到了一点咸味,原来是海风。
他大约盯了那个男生很久吧,久到对方坐下之后都转过头来看他,他才匆匆收回视线,很不好意思地,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好意思,他就转过头去看向另一边。另一边是车窗,公交车重新起步,他的眼里撞进蔚蓝色的海。
曾舜晞没想到,他到警察局去提供完线索的第二天,之前接待他的那个小警察就给他打电话了,好像叫蒋安安来着,是负责接待他的实习警察,见到他的时候激动了好久,说她是自己的粉丝,曾舜晞本来只是去充当热心市民的,被她这么一搞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了。提供完了线索,大概说了一下见到嫌疑人的时间点和嫌疑人的身高体型之后,还帮那个小警察签了名,那个小警察说了很多鼓励他的话,不知道为什么,他又想起肖宇梁。
今天那个小警察打电话过来说是他们警察局破案了,他提供的线索起了主导作用,上面的领导给了一个破例旁听的机会,问他要不要去听审讯。
他想了想,反正也没有什么事情,去了也可以让自己和这个社会不一样的一面多接触接触,于是就答应了。
答应之后那个小警察还没挂电话,大概是想和自己的偶像能多聊两句就多聊两句,就在那边讲他们的案情进展:“真的,我真想不到,这种,呃,能算得上是变态吧,还长得人模狗样的,如果放在平时,我见到这么一张脸也会说长得真帅……哦哦,不过肯定没有你长得帅,嘿嘿嘿……”
曾舜晞一边听着那个小警察在他耳边絮絮叨叨,一边在玄关的地方换鞋,他之前没想到在这么小的一块地方也能遇见自己的粉丝,现在没想到,自己竟然对这个女孩子的絮絮叨叨还挺喜欢的,自己好像已经慢慢地喜欢上这些人间万象了。肖宇梁说过,只有当你不抗拒人类的百态,甚至是喜欢上,然后去当一个很耐心地观察者,你才能演好戏。因为那些戏里的东西,无一不是出自每个人的生活。
那时候曾舜晞笑了,问他,你又不是演员,你怎么说起来这么头头是道的。
肖宇梁就说,自己平时跳舞也会需要表演成分的,只不过在一个舞台上,那些表演出来的东西要比镜头下面更夸张罢了,不然舞蹈也就不会有故事性了。
肖宇梁又说,曾舜晞,你知道吗,其实每个人都是互通的,只是你时常不会发现通向另一个人的这扇门而已。
这次曾舜晞说他瞎扯,肖宇梁没反驳。
曾舜晞换完鞋想,他竟然又这么轻易地想起肖宇梁,好像那个人已经融进了自己的生活一样。其实也可以这么说,毕竟之前自己生活有所缺失,是肖宇梁来帮自己填补好的。
那张黄色的便利贴上会有写肖宇梁的名字的那个位置,究竟是写完之后多出来了空位,还是自己在写的时候就有意把字写小去留出那个位置,曾舜晞不知道。
但他一定已经刻意在自己的生活中留出那个属于肖宇梁的位置了。
比如,他早就已经习惯在十点半给肖宇梁打电话。但是昨晚的电话,肖宇梁还是没接,曾舜晞同样不知道为什么。
到了警局,曾舜晞跟着蒋安安进审讯室,里面已经站着很多警察了,看他们肩上的星星就知道都来头不小。也是,毕竟是发生了一个多月的连环杀人案,受到重视是应该的。
曾舜晞只能往后走。
审讯室里用单面可见的玻璃隔开,审讯的地方和听审的地方并不在同一个空间里面,听审的警察可以清楚地看到犯人任何的面部表情,可以清晰地听到犯人的每一句供词,犯人却发觉不了这面玻璃的背后已经站着这么多人了。
曾舜晞看向那个被手铐固定住的犯罪嫌疑人,那一秒,他愣住了……
这不就是自己在公交车上面遇到的那个男生吗?好像真的如蒋安安说的那样,知人知面不知心,曾舜晞与这个男生再见竟是在警局,以这样一种方式,曾舜晞不知是该惊讶,还是该唏嘘了。
审讯马上就要开始了,警局选定的审讯员和记录员相继走进审讯室里。
站在但面玻璃后面的警察都神情严肃,曾舜晞叹了口气,还是决定好好听审讯。
他明明知道眼前的那整面玻璃是单向可见的,但他看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去质疑,因为他总觉得,那个犯罪嫌疑人透过了玻璃看向了他。
他搓了搓自己的双臂,并不明白大夏天的他为什么会忍不住产生轻微战栗,明明那个犯罪嫌疑人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凶神恶煞。可能对方只是随意看向了一个方向,正好与他目光相触而已,曾舜晞这样安慰自己,但他越看,越觉得,对方好像能透过那面玻璃,把自己也给看穿一样。
幸好,审讯开始了,犯罪嫌疑人也收回了目光,去看审讯他的警察。
也不幸,审讯开始了,曾舜晞听到了那个犯罪嫌疑人回答问题的声音。
几乎与他每天晚上听到的,电话里传来的声音一模一样,看来他之前的顾虑是多余的,电话并不会压缩音质,他听到的,就是最本真的声音。
他听到警察说,犯罪嫌疑人肖宇梁,倾诉说你的作案动机。他也听到犯罪嫌疑人把杀害每一个人的作案动机、作案过程都一一叙述出来,一些警方猜到了,还有警方没猜到的——之前死的那个会所的女服务员,她其实是充当会所贩//毒牟利的媒介,最后死的那个男生,他被瘫痪的单亲母亲拉扯长大,找到工作之后却拒绝承担赡养母亲的义务。
肖宇梁说,在他的宿舍里,有很多很多打印出来的材料,那都是他私下查证到的那些人的犯罪事实,他还说他是怎样作案的,怎样用一把小刀割断一个人脆弱的大动脉,会感受到怎样的快感。
在他的世界里,他是混乱社会的清道夫。
那场审讯,很长很长,肖宇梁一个人说了很多,就像一场他个人的内心独白。
曾舜晞明明每个字都听进去了,可他就是觉得自己早就已经被剥夺了听觉。
很像一个人坠入海里,耳边只有很遥远传来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
眼前,也只有液体,无数蓝色的液体。
原来是这样。
他琢磨了许久的试镜桥段,现在他懂了。
他的脑袋一片嗡鸣,眼睛酸涩到几乎睁不开来,他能感觉眼泪涌了出来,但脸上却感觉不到任何的湿意,或者说,他已经失去了去感受的能力。
那些眼泪都拥挤在眼眶里出不去,一滴也出不去,每一滴都澎湃,,聚集在一起汇成一整片茫茫大海,他眨眨眼,好像公交车中途靠站停靠,能看到有个男孩从前门上来,坐到他旁边,他尝试着不要去看那个男孩,于是一转头,看见的就是那正汹涌出滔天巨浪的大海。
一个浪过来,铺天盖地,他和萍水相逢的男孩,没有任何一个是幸存者。
原来真的是这样,和他们之前一个星期的谈话一样,每当曾舜晞有了想不通的地方,肖宇梁都会想办法帮他去解决问题,要么说点曾舜晞能感同身受的事情,要么让曾舜晞自己去感受。
这次看来是后者,曾舜晞说他演不出来那场哭戏,现在肖宇梁让曾舜晞切身体验了,原来,人在巨大的痛苦之下是真的哭不出来的。肖宇梁真的帮他解答了每一个问题,到最后也不放过自己。
肖宇梁兑现诺言也食言,曾舜晞这一瞬间竟然也说不出自己的爱或者恨来。
就像被剥夺了表达的能力,他只能想,想他们的初遇,又疑惑,他们的初遇究竟是公交车上见面的时候还是电话接通的那一刻?又或者在更早的时候。那张并不像小广告的纸那么明目张胆地贴在他必然会注意到的地方究竟是谁所为?
想到最后也不在意初遇,转而去想分别,那么分别在什么时候呢?是公交车上见面的时候还是自己在雨夜看到那个背影的时候?又或者是在更早的时候。最后一通电话没有打通,肖宇梁怎么会不知道他习惯在十点半的时候打去电话呢?
这样说来到底是救赎还是杀戮,也难以定义。
警官告诉他,肖宇梁可以被判定为心理变态,那如果他不是,结局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好像也不会变得不一样,无论是擦肩而过还是现在这个样子,都可以说,初遇和分别都在公交车上的那一瞬,很像昙花,只开在目光相交的那一刻,转头后,看到海,花就枯萎。
曾舜晞想,无论怎么样,都这样了,
他或许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因为不断进步的演技而被人刮目相看,从此拥抱锦绣前程和花团锦簇,又或许,他早已在公交车靠站的那一刻坠海,溺亡在一片蔚蓝色里面,只为了抱一抱那个男孩。
End.
20210206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