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躲在教室里哭。
曾舜晞不想上学了,每天睁眼,脑海里的第一个问题就是怎么还没死,平躺眼泪要流半个小时,半个小时过于奢侈,于是他总要闭上眼想象着把自己拉起来,先是头离开枕头,背离开床,双脚垂下穿拖鞋,站起来,然后应该是去卫生间洗漱。他总这样想,在脑子里排练应该做的事,但身体还在床上。
翻身侧躺,脸面向墙,把额头紧紧贴在墙上,右眼的眼泪划过鼻梁又流进左眼,眼泪跌进枕头里,疼得像针扎一样。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早上很快就要不见了,不可以再这样,他要求自己早些醒,一天比一天早,但早上还是很快来了,他又这样躺在床上浪费了许多时光。
想象里的身体是轻盈的,远比现实中轻,曾舜晞以前也不曾想到,原来睁开眼让自己接受还活着的事实会是一种痛苦。从床边到卫生间的短短几步路他走得很慢,清水流出来,捧了一把又一把扬到脸上,睁着眼去迎接击打,连哭的力气也一并被流水冲跑了。
母亲准时在他换衣服的时候推门进来,站在他背后看他脱了上衣露出突着肋条的背,短促地说一句快迟了然后转身走出去。曾舜晞脱衣服的时候会悄悄举起胳膊夹住自己的耳朵,母亲只说了一句,但他听到很多很多,他感到耳朵疼,他又听见她在叹气,这回是真的,像巴掌落在脸上一样沉重。
总有一大片乌云笼盖他的世界,黑压压直逼地平线,低气压,真讨厌。他坐在后排的黑暗里轻轻舒气,母亲开着车,复制粘贴的灰色快速从车身旁略过,直到这会儿他还在反复地默问:我为什么没有死在睡梦里?
曾舜晞的母亲也是他的老师,在学校他不被允许叫她做母亲,她从小就教育他什么场合说什么话。在学校,母亲就是他的老师。
校外的车流很缓,早上灰蒙蒙的马路上全都是装满了学生的车,挤挤挨挨互相咬着在校门口停下,学生们穿着白色的校服,黑色的条纹镶在裤线和肩膀上,所有人肩并肩脚顶脚地走,一长串爬过校门挤进教学楼,看上去像是一节蠕动的巨大肉虫。曾舜晞混在里面,也成为肉虫的一部分,他脑子里还回荡着母亲在车上的嘱咐。他改了称呼,叫她老师,老师说换了生物老师,老师说我好不容易把那位老师请来,老师说我为了谁我还不是为了你,老师说你要不是我儿子我不至于这么操心。老师说得在理,曾舜晞想着,对着虚无点了点头。
坐在座位上,挺直了背握着笔胡思乱想,前排同学照例在吃包子,荤油的味道弥漫在整个教室,空气浑浊又恶心,他把头埋在课桌上又快速地坐直,身后的眼睛总在看自己,他不敢有一时一刻的放松,尽管时时刻刻都在想死。
新来的老师在进屋之前就引起一阵骚动,乱哄哄一片飘过走廊又挤进教室,最后停在讲台旁,零星的白色也都聚过来拥在一起,把新来的老师围在里面叽叽喳喳个不停。
那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脸上戴一个银色细边眼镜,他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学生们能闻到他转身时带出的风的香气,一半是柔顺剂,一半是意淫。
他说自己叫肖宇梁,他说话时会偶尔顶自己的嘴角,他站在讲台上四下张望了一圈,问“谁是曾舜晞?”同学们把脸转向曾舜晞的方向,感受到目光,又记起老师今早嘱咐的话,曾舜晞举起手,看向肖宇梁。
眼神的交汇只有一瞬,曾舜晞习惯把视线落在人的嘴上。生物老师冲他笑了笑,讲台只比地面高11公分,矮矮的高度拉开阶级,铸成权威。他开口,直截了当地说“你妈要我多照顾照顾你。”然后目光散落回班级的各处,摊开书讲课。
高中之前的每个学期,他的母亲都要甩下自己的学生去初中部看儿子,那三年她站在教室外的走廊,矮着身子贴在窗边看上课的曾舜晞。被逮到溜号,他就要在走廊里接受训斥,那是很难堪的,来来往往的同学都看着,他只能努力抵着墙,期盼融到墙里变成墙上不会脸红不会动的风景画。母亲的声音轻而尖锐,感觉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进耳朵,短短的五分钟课间,曾舜晞要抬很多次头绕过她去看她的身后,直到确认了画像里的托尔斯泰不会开口才又绕回来,盯住她的嘴。
升了高中就不用麻烦了,她做他的老师,可以随时脸贴在后门玻璃上若隐若现,她出现和消失的随机性成了曾舜晞每时每刻的警惕心,从此母亲永远监督他,范围不限于学业和隐私。
听到生物老师这样的话,曾舜晞觉得又好笑又意外,这个叫肖宇梁的老师好怪,直白又恶心。
谁来讲课都想不听,他忽略上空的声音在空格处落笔,心在写题的时候会平静一些,会的就是会的,不会就是不会,没有那么多明暗要人来判断对错。教室很安静,但总有人叫他的名字,声音或男或女,隐秘地一声叠着一声,曾舜晞回头去看,满屋鱼肚白半死不活地漂着,没有人叫他。但他依旧感觉到声音嘈杂,模糊的声音里唯一能辨认的就是冲过来的咒骂,夹杂着他的名字,也是尖锐而轻的。
此时做题才是拯救他的唯一绳索,他翻动卷子的时候有淡淡的油墨味,身上的白校服好像忽然生出许多的条纹,手腕上也长出冰凉的铁扣。他断定自己就是犯人,是在一所密不透风的监牢里做填字游戏的犯人。
黑色的笔用来写答案,红色的笔用来改错题,要先仔细地写,每一道都要研究着落笔,用黑色填满字与字之间的所有白色空隙,然后用红色的笔在缝隙的缝隙里写下一个“改”字,“改”之后的冒号要紧紧贴着出现,这个位置用来写真正的答案,是标准的,没有半句废话的,满身都是得分点的真正答案。
习惯了习惯以后,习惯开始变得混乱,曾舜晞常常颠倒解答和改错的顺序,他在每一到未作答的题目后预留出“改”的位置,他的答案很工整内容也准确,但总衔一个红色的尾巴,明晃晃像纸被刺破渗出的血点。
很多老师都因为这个批评过他,肖宇梁第一次见的时候,手里正握着红笔,看着这张他还没批却标红了的卷子,卷子的主人单字一个“晞”被妥帖地写在左上角。哪一个“晞”?他想了想,是曾舜晞的晞。他没有去管满篇红斑一样的“改”,而是在“晞”前面补上了没有写的“曾”和“舜”。
课上肖宇梁特意走到曾舜晞身边,他老远就看见他在底下发呆,拿着笔又不写字,手指反复碾那可怜的卷子角,揉得他自己的名字快从纸上飞下来。肖宇梁弯着手指叩在桌面要他抬头听课,曾舜晞用上目线去看他,眼睛看向他但目光又不在任何地方。
没什么稀奇的,每天都一样,太阳从东落到西方,上课铃下课铃响了再响,一天的课程结束,延伸出的痛苦还滞留在身上,车外的景色好像是倒带,随便哪个神明按下回放键,早晨的光景重新在眼前过一遍,退回到房门前,退回到曾舜晞捂着耳朵的胳膊放下,退到他妈走出他的房间,退到他重新陷在黑夜里。
每天都一样,但今天又不一样,曾舜晞在被子里默默反刍,他看到银色的游丝闪着光,那应该是新来的老师,他其实想不起来什么,老师的形象也多半是靠脑补,拼拼凑凑,曾舜晞在心里断定,老师的眼睛很深很亮,再之后的画面一如往常。
再睁眼,天又蒙蒙地亮了。
其实晚上和早晨还是不一样的,早晨至多只是母亲不耐烦地催促,晚上还要再添一层镣铐:他妈坐在他的床上办公务,也看着他学习。曾舜晞背对着她坐在桌旁,他的背很薄,偶尔微微颤抖,身后的瞩目像是箭一样穿透他。他妈不时抬头看他一眼,屋里没有多余的声音,唯二的呼吸声,一个紧张,一个焦虑。
紧张,他要时刻地紧张,紧张到绷紧了肌肉,紧张到尿意总比理智先来。
他很多次在卷子的背面偷偷写下愿望:不要看着我。他期待着愿望成真,无论是在家还是在教室的后门,写多了也就麻木了,如同虔诚祭拜神的信徒得不到回应,呼喊的愿望变成了一句空话,凝成一个符号,最后干涸成一个下意识的寻常。
曾舜晞又躲在教室里哭,他的时间被莫名的胸闷侵占,每天每天,他要无数次怀疑活着的意义,又要无数次安慰自己只是胃疼,乱七八糟的思绪会滚成一大团像猫毛像柳絮一样的东西堵在曾舜晞的喉咙里,他并不奢求这一团东西能被自己强大的胃酸腐蚀掉,他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流一会儿眼泪。
窗外的间操歌曲唱得走音,铿锵有力地呐喊着青春,整齐划一的脚步震得教室也跟着回荡,曾舜晞把窗子全都打开,窗帘顺着风飘起来柔柔地带进一大片一大片的阳光。他安静地走回自己的课桌,趴在那儿,静静地哭。
天花板上的监控器在不受控地转头,一切在岗的都已经离了岗,这是他唯一得以喘息的时间。门外,肖宇梁大喇喇地走进教室,他刚去后勤领了粉笔,径直走到曾舜晞旁边,把粉笔盒放在他头上“起来帮我擦黑板。”曾舜晞眼睛还红着,脸在袖子上一通乱蹭抹掉眼泪,但不敢抬头。肖宇梁弯下腰头伸到书桌下去看他,他以为他在睡觉,低头却看见一个红着的鼻尖,好像是在哭。肖宇梁直起身,不知道该讲什么,只能摸摸他的头,轻轻捋顺他的发丝,故自轻松地哼唱着外面还在放的广播,走回讲台把黑板从左擦到右。
下课回到办公室,带回一叠要批改的卷子,肖宇梁只给学生改错题,他把错误的圈起来,不给正确的打勾,他手里的红笔会让他联想到青春,醒目的青春,看似烂漫实则愚蠢,一点点被消耗殆尽的青春只会留下一路星星点点的红色瘢痕。他十分偶尔地会想起去后勤领红笔,多数时间都是随手拿别人的,有时候学生来问题目,他三句两句给讲清楚了,扬着手跟学生说拜拜顺便把门带一下,挥起来的手里还握着人家的红笔。现在他手里的这支是在班里随便抓的,马上又要没水了。
下午的课学生都很困,他在上面讲课,学生在下面磕头,他只好迈开腿走下讲台,像尊贵的神落入凡尘,手捧一本智慧的书布道普世的福音,他不时把瞌睡的孩子点醒,再摆出暧昧的态度。其实书上的内容他早就烂熟,书是一种修饰,是避人的面纱,是窥探的目镜。他也在寻找,作为老师,他一边讲课一遍打量每个学生,寻找可能的忠贞的拥趸。他最后站定在曾舜晞身旁,曾舜晞又不听讲,他用黑笔写完答案,转着手腕换红笔过来。肖宇梁轻巧地勾手把红笔从他手里抽走,煞有介事地在教材上画了一画,迈着大步继续往后排游荡。
曾舜晞看着他的背影,默默从书膛里又找到一支红笔,在空白的地方写下“改”然后接着写下一题。
肖宇梁算是个负责任的老师,他只做他该做的事情,留意每个学生、备教案、讲课、答疑,最近要多分一点精力到曾舜晞身上去,这不算难事,反而有趣。那个小子看上去总像是有心事,他其实很多次都看见他神游,两眼放空好像不知道自己身处在何处。
那种时候曾舜晞都在低头数格子,教室里的瓷砖地被桌腿划得全是暗色的条纹,他用脚丈量过,五百乘以五百的大瓷砖淡黄色铺在地上,黑色的地缝把教室分割成一块一块,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格子里,像被饲养的鸭子,圆滚着肚子撑着嘴吃,只等出栏的那天趾高气昂地去死。
没有人察觉到曾舜晞的不对劲,除了肖宇梁,观察不是件难事,曾舜晞的阴沉很容易被捕捉,肖宇梁同时认为曾舜晞的母亲绝非毫不知情,他感觉事情会有一点麻烦,他不想拉泥潭里的人上岸,那样情绪的泥点子会甩他一身。
就只在心情好的时候去撩拨可爱的学生,这是肖宇梁做为一个传统意义上的好老师的乐趣。他还很年轻,很受小女生的追捧,他能感受到板书时座位上投来的炽热目光,那些学生把视线投在自己的背上,他转过身目光又落在他垂出很长一截的腰带上。肖宇梁从来不去想那些崇拜是否掺杂了淫荡的幻想,毕竟浪漫的臆想和粘稠的欲望都是青春本身。他只在追逐里感受被爱和崇拜,做老师很好,做好老师很棒。
他常常心情好,便总要去捉弄曾舜晞,他在课间打断他的哭泣,在课堂抽走他手里的笔,故意用很大的字补他写而未写完的左上角的名字。这些没趣的玩笑让肖宇梁很快乐,谁都有在痛苦里挣扎的时刻,他分明看出了曾舜晞的郁闷,但他选择做压着他让他痛苦的那一份子。偶尔观察,偶尔伸手,偶尔加压,看一个人在情绪的海里浮沉,没有比这更有趣的事。肖宇梁端着自己的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天曾舜晞柔软的发丝,想起那天曾舜晞局促不安的样子他总要轻声笑出来,但很久都不在教室里碰到他哭,他去哪了,肖宇梁很好奇。
天气热了以后屋子里的味道就会很浓厚,那是学生散发出的汗味和脚臭,混着偷吃的零食和水果发酵后沤出的酒味,每年这个时候无数老师皱着眉头进门的第一句话就是喊人开窗。但天热了天台会开放,哪里什么都没有,很旷。
曾舜晞期待夏天也期待阳光,趁没人的时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楼上,他在爬楼梯时感到轻松,每一节楼梯都鼓着掌着夸奖他的速度,一直到顶楼之前,他都可以安慰自己是真的要去赴死,希望楼梯能更长,再长一些。失落感在天台重新拥抱住他,他的胃翻涌着恶心,明晃晃的阳光打在背上,热辣滚烫。他要扶着栏杆干呕很久才能平静下来,他又觉得自己在无病呻吟,每餐之后的他都要把胃倒空,那倒不是他的意愿,实在是身体里装不下什么,像膝跳反射一样,他排斥一切吃进去的东西。
有鸟在叫,它落在另一侧的栏杆上,曾舜晞蹲在地上看自己的手指,他把地上的水泥剥落,用力按着给他们碾碎,指头按到发红吃痛,干呕过后的生理性泪水滴在龟裂的水泥上,溅起一小朵灰尘。
不远的身后肖宇梁走上天台,走近他,大手握在他的后颈,阳光下裸露的脖子很热很温,肖宇梁感觉自己掐进了一只雏鸡的绒毛里。
曾舜晞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他也想做出些反应,他大概猜到是哪个人在做这种无聊的事,但脑袋很混沌,身体不受支配的僵硬,只好缩着脖子等。肖宇梁也蹲下来,看着他的脸,露出朝气蓬勃的笑容,阳光下曾舜晞的脸很热,光线从一侧皮肤穿进来又透过另一侧,风吹过的时候老师身上的味道很好闻,淡淡的。曾舜晞眯着眼睛抬头看向他。
栏杆上的鸟振了振翅呼啦啦飞了,肖宇梁也在看他。
“卷子为什么不写全名字?”
曾舜晞盯着他看了一阵,老师的眼睛是亮的,眼神是黑的,曾舜晞梗着脖子“你也很烦人。”
他甩掉他的手站起身,偎在栏杆上往下看,操场上的学生跑闹着不知在唱哪一首流行歌,一群群聚成白色点缀在翠绿的草皮上,像游走的云。
“还有谁烦人?看着你的人?”
肖宇梁也站起来,他说话的声音很弱,听不清是“看管”的“看”还是“看望”的“看”,他很高很宽,站在曾舜晞边上投下一个阴影。
“有必要问吗,全班就我一个晞。”刘海迷进眼里,曾舜晞顶着风拨了拨,紧跟着又是一阵沉默。
肖宇梁看着留给自己的后脑勺笑得很爽朗,他揽住曾舜晞的肩膀。
“我喜欢你这样的。”他笑着讲。
好像无论曾舜晞躲到哪里,他的老师总会找到他,夏天的每个课间操,他们都坐在天台上吹风往下看,很少的时间里会交谈,无声的陪伴就已经足够了,曾舜晞在心里给生物老师划出一块位置,想到他时,会短暂地感受到快乐。他的卷子依旧只写一个字的名字,肖宇梁也依旧不厌其烦地为他把名字补齐,不能解读出更多情绪的小把戏里,一来一往藏了很多无法名状的秘密。在同一条时间流里,曾舜晞收获轻松,肖宇梁体味纯情。
肖宇梁作为一个老师精力或许太充沛了些,同样的时间他可以干许多事,晚自习是相对长的一段空闲,他习惯在办公室里坐着改卷子,班上的学生会在这会儿跑来问题,问好了题目赖着不走,办公室比教室自由,生物老师也很好说话,他们喜欢来这里稍作停留,缓冲高强度的压力。肖宇梁会随口胡诌一个小事让学生代为跑腿,他让学生去把曾舜晞叫来,曾舜晞站在他面前询问的眼光问他干什么,他把曾舜晞拍进自己的座位扶着他的肩膀站起来,他喜欢用很高的视角看曾舜晞,这个小子有一双满是悲伤的眼睛,向上看的时候可怜又可爱。
他叫他来没事,他把笔塞到他手里。
“给老师分担一点任务。”
“有什么好处?”
“不给你妈告状。”
“告什么?”
“告你在天台想要跳下去。”
曾舜晞看着他,那只手还在他的肩上,力气不重却很压人。他没有否认生物老师说的话,他也没有肯定,但他开始批改卷子。
从那一天起,每个晚自习,曾舜晞都被叫进办公室。
他妈很快就发现了教室里的空缺,自然地推着门走进来和生物老师搭话,每一句都在试探,肖宇梁很自如地对答,他没有说任何该说的话,他的恭维体贴又到位。目送着他妈离开,肖宇梁留一脸的僵笑挂在嘴角,转身脸落下来。
“你应该庆幸我不是个好老师。”他看起来一脸疲惫,像装的也像真的。
“就因为你没有跟老师主动提我?”
“对,可你怎么总管你妈叫老师?”
“老师就是老师。”曾舜晞又在打哑谜。
“那我呢?”
“老师也是老师。”
“我不喜欢‘也’,我就不能是独一无二的吗?”
“凭什么?”曾舜晞回身看了眼老师伸到自己背上的手,他们的距离近了,但也不讨厌。
“凭我抓得住你。”
他的手厚重而宽大,掌心贴着背滑到曾舜晞的衣领,隔着布料撩过一路的肌肤,酥麻地穿进脊骨,曾舜晞不由得挺直了背,僵硬地向前倾着,额头快要抵在老师的下巴上。
多少次老师毫无距离感的肢体接触都让曾舜晞心里一惊,每一次的接触仿佛是无声的试探,每一次程度都在加深,他安慰自己老师是亲切的,老师的本意是温柔的,但主观上,他更希望自己得到的是老师特别的对待。他见过老师勾着不同的孩子的肩膀走过教室,形形色色高矮不同,但老师似乎从不来搭自己的肩膀,走廊对于曾舜晞来讲已经成为他藏匿嫉妒的盲肠。他恨自己被时刻盯着,又无力打破这监视的牢笼。
嫉妒使他忘了老师曾和他在天台上的亲昵,他为他拨开额前的碎发,他环抱住他四只脚并拢,他躲进老师宽大的风衣里,在那里他感受过身上的阳光,还有蓝天之下老师给予过的片刻宁静。但他还是对搭在肩膀上的那一只手怀恨在心。
他想去抓老师的手,不得逞,反被扣在身后。
“老师!”他低声地警告,肖宇梁离他很近了,鼻息和鼻息已经交织在一起。
“曾舜晞在我看来是一位稳重的同学。”老师的大手可以完全扣住他细嫩的脚踝。“遇事都很淡定,波澜不惊的那种。”他继而撩起他肥大的校裤,裤管松垮的可以撸到腿根,阴面的皮肤露出来一片被裤腿勒得外溢。
“我,我不是……老师,老师别……”他把头偏过去,脖子扭转着,湿润的呼吸就直扑过来,沁入皮下渗进骨头里,他低头去瞥身下,又想俯身去挡小腹下的骚动,再这样下去,就要当着老师的面硬起来了。他是不走运的,他只瞥见了老师指节分明的手,手上还染着红色的笔油,正在他挤出来的腿肉上揉捏。他被染红了,从腿缝到胸口,红色攀着皮肤往上蔓延,脖子也烧起来,不知道是因为老师粗糙的掌纹还是他滞后的羞耻心,亦或是兼而有之。
企图夹紧了双腿妨碍老师往里再探进的路,曾舜晞裹紧的大腿止不住地颤抖,他想起飞奔去天台的自己,扶着栏杆腿也是这样的抖,他明白那是力竭,是力量和力量的抗衡,是无用功,是机械能转化成热能。
他向内弓着,头顶在肖宇梁的胸口,肖宇梁还在评判他。
“你好像有很多心事,如果愿意的话……”
一个紧绷着的布边藏在深处,在老师的手指刚好趟过的位置,他猜那是生涩的淡蓝,或是隐秘的黑色。
他接着说,故意吐纳着看他的背愈来愈低了,“你……可以多和老师讲讲。”
他松开背后的手去数他的尾椎,男孩子的脊梁一节节顶着,鼓出矮矮的小丘,隐没在松垮的裤腰下,那下面是肖宇梁想要窥探的,是白色。朴素的白扼住他的喉头,他感到被电击,进而迸发出更强烈的快感。隐匿在其间的会是怎样的圣洁?他不敢再设想,他自知想象抵不过生猛的稚嫩。
隔着裤线包裹住另一处的突出,僵硬的走线跟着手骨左右摆动,曾舜晞不敢出声,不敢喘气,甚至不敢感受身下的抚触,他的眼睛嵌进老师的衣摆里,衣摆随着老师的动作上下飘摇,白色的衬衣笼罩出明暗的灰影,曾舜晞看着那些摆动的影子,起伏间仿佛看到了自己。
紧绷的神经又一次让他颤抖。
“老师我想尿。”
委屈的腔调挤压出的字句,在肖宇梁看来更像是伪装成妥协的进攻,它们靠骨传导穿进肖宇梁的胸腔,带着血腥的味道直白地戳进心脏。
从未有过的亢奋,让人近乎疯魔。
“尿吧!就在这里!就尿在老师的椅子里!”
肖宇梁很慌张地伸进他的裤子里,摸他半抬的阴茎,闷热的,褶皱的皮被拨下去,大手替代着包裹在前面,于是裆线的形状变得更沟壑不平。
如果情绪有体积,那么肖宇梁就会发觉办公室已经胀满了他蓬勃的兴奋,形状扭曲地填满每一个可以侵占的角落。
曾舜晞昂起头,看向老师的脸,老师的嘴角向上翘,勾住不止一丝的狡黠。
他就这样昂着头,伸长了喉结看向他,尿了。
温热的尿流出手心,圈起更大的水渍,这一块湿了,下一处颜色也深了,连在一起水淋淋的。
有那么一瞬曾舜晞感觉瞳孔散大,像窒息,像他一直以来追逐的死亡。他无数次模拟坠楼而亡的场景,构想那一方土壤上身体如绽放的花般娇艳,身后的灰色和干瘪的眼睛都抛却了,从此是真正的自由。他想过,冲动过,却从未品尝到过成功后的欢愉,如果代偿的自由可以在放纵里寻得,那么曾舜晞是大胆的,他预感自己触到了快乐之边界。
他开始主动地求索,老师的手指伸到身体里触摸他柔软的内壁,粘稠的灵魂被搅得细碎,他依旧青涩,青涩地求爱,青涩地呻吟,青涩地抓老师的裤带,偷走其他人臆想中的老师的亲吻。
曾舜晞用他从母亲那里习来的文字写下自己的青春之诗,他的青春片段是盛满色情的眼泪和颤抖的双腿还有单薄的背,他把诗递送给他的老师,他在心里换了称呼,母亲是她,老师是老师。老师的容貌很好看,老师笑起来很迷人,老师垂着眼看他送来的小诗,他抱着老师的肩膀摸他翘起的睫毛,像蜻蜓点水,老师的眼波也泛起层层涟漪,荡漾得是恰到好处的慈悲。
老师拿起笔为他的小诗添上名字,而他俯下身为老师的欲望张开嘴,这样想还不够贴切,老师没有一次要他为自己做些什么,是他在勾引。他含住老师的下体,十分笃定地想,从一开始就是老师单方面被他勾引。
口交,一个崭新的名词,一连串陌生的动作。吞吐的过程让他的背展开了又收紧,他的老师是个成熟的男性,是救赎他的神明,他吃得很认真,叩拜得很虔诚。他的神明则闭气凝神享受他的侍奉,小诗被攥出褶皱,神明捏紧了他的肩膀,温暖的神之手安抚着他脆弱的肉体。
母亲为他戴上的镣铐在此时变得很轻,像令人瘙痒发笑的羽毛,羽翼下机敏的眼睛也黯淡了,阴险狡诈的光也消失了。她的监视,原没有曾舜晞之前想的那样沉重而恐怖。他感到窃喜,甚至期盼他敏锐的母亲能观赏到这样的光景。
“怎么这一次,你多疑的鼻子和智慧的眼眸都不灵了?我的母亲?”
曾舜晞依偎在老师的身上,每个毛孔都张大了叫喊着:快来看着我,母亲!
然而爱和恨不能平衡,曾舜晞的恨常常要超过爱很多,他期盼着能被母亲看到,他的老师也在看着他的心思,渐渐地肖宇梁开始厌烦,想要抽身离开了。
肖宇梁一向是精明的捕手,他的猎物从来都是乖顺的,曾舜晞也的确可爱,他背负的眼睛更让这一场游戏变得非比寻常的刺激。但这只小兽是傻的,他竟要利用这份纯粹的快乐来刺瞎那双眼睛,果然天真的代价将会是愚蠢。肖宇梁取出一份怜悯来看待曾舜晞,他预感烦闷要长久地存在了,那么不妨在结束之前送故事一程,给不完美的谋划画一个完美的句号。
至少在曾舜晞看来事情发展的比预想要快,他如愿以偿地被她撞破,以一个低贱的姿势,角度刚好看得清他的情绪,刚好看不清老师的神情。他跪坐在地上盯住门后伫立着的母亲,他的表情还很迷离,但眼睛是冷静的,他要自己记下这一刻的她的脸,作为报复的胜利果实永远的保存。
但他的母亲沉默着,很快离开了。而他得到的,只有那之后老师粘稠的精液。
这是一次完全失败的复仇。
夜里他的母亲一如既往坐在他的床上看着他的背,他感觉身后的窟窿变得更大了,那双长在里面的眼睛好像也更深了,像是生了根。没有得到长久盼望的快乐,连一点应有的表示都没有,辱骂、恼怒、哀叹、甚至抓狂,都没有,他的母亲的确在那一刻站在门后,但那双机敏的眼睛却在那一刻无情地阖上了。曾舜晞才懂啊,她就只看她想看的,她就只爱她要爱的。
他又看见长长的走廊,空荡荡的只有他站在中央,忽地又在高高的墙上生出一幅画像,曾舜晞抬头看,画框里的托尔斯泰神色淡然,和当初一个样子,老人微微转头看向他,又或许没有。
曾舜晞不合时宜地笑了。
今晨的天光和昨日一样,他穿着校服走出家门坐进车里,又走到教室,下课的铃声响了两次,曾舜晞起身拨开前面的人,轻快地跑上天台。那里的风日日夜夜地吹,直到这一刻也没停歇过,他翻过栏杆纵身一跃,身旁的鸟儿被惊得振了振翅投进天空的怀抱。
楼下的花开得娇艳,摇曳着青春的红色。
血迹描着路砖的间隙流淌成纵横交错的线,延伸到更广更远。
肖宇梁摸着试卷参差的边,从窗外的哭喊声中转过头,继而抽出一份满是红斑的卷子丢到一旁,埋下头继续批改错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