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一艘船,做个赌徒。
/Summer wi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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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世界对于肖宇梁来说并没有多大区别。从十二岁跌入谷底之后,人生的起伏在他眼里已经变成了既定的故事情节。成为帮派底层的打手,跟着各种油锅里滚过的人在满是尘土的街道上横行霸道。他永远是沉默的,伸出去的拳头带着血,面上的表情却依旧像个未经世事污浊的玉面书生,温和的足够骗过所有人然后一击致命。所以道上的人都叫他“白”而很少叫他本来的名字。
白,是苍白,是雪落在大地上的寂静,是他对自己全部人生的高度概括。
“不要再发呆了,一会儿回去晚了还想被劈头盖脸骂是不是?”
肖宇梁站在人潮涌动的海滩,踩在一块最高的礁石上向海眺望。波光粼粼的大海,每次夕阳西下的时候都会有许多船只停泊,渔船、商船、富人坐的游轮。肖宇梁每天的傍晚都会来这里看海,雷打不动,从不缺席。同伴叼着一支便宜香烟,抽到一半看了眼时间有些不耐烦。
“这就走。”
“你每天来,都在看什么?”
“看船。”
“船?有你认识的人?”
肖宇梁跺跺脚把鞋子上的沙抖掉。他跳下来稳稳落地,双手插在裤兜里收回了一直放远的视线,像风筝终于收回了长线落回地面。
“不是,只是看船而已。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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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生的意思,如果您考虑清楚了随时可以回去。”
“他这是铁了心要把我流放在这儿了。”
“这里也在先生的管辖之内,您可以放心。”
“哦,假释。知道了鲍叔,回家吃饭吧。”
曾舜晞站在一栋小洋楼的院门口,精致的铁艺院门才刚刚到他的胸口。等送他来此的鲍叔乘车远去,曾舜晞轻轻地吐了口气漫无目的的向对面的海滩看去。
今天的天气不太好,天阴,晚上说不准会下场雨。但温度适宜,不潮也不热,空气里的水分足的让曾舜晞干瘪的情绪得到一丝丝充盈。今天是被老爹放逐在这儿反思的第一天。
曾舜晞进门前摸了摸院门口含苞待放的白蔷薇,郁郁葱葱的绿叶簇拥着娇贵的玉美人在枝头娇艳,他一手下去打下来几片花瓣,落在手里那片由着他在指尖碾碎。
曾舜晞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在家中姊妹兄弟之间,他备受宠爱故心安理得的不学无术,二十出头的年纪在家族里寂寂无名他也乐得其所。大家争着抢着要的继承权和地盘,父亲郑重地交给他被他一秒拒绝,因此因为老爹的血压升高被发配来这儿——海滨小城镇,老爹手下最远的地盘思过。
一路上听鲍叔的意思,除了老爹的心腹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倒有一副要他体验这世间险恶微服出巡的滋味儿。曾舜晞走进小洋楼里,确实,两层楼加起来还没自己房间的厕所大也算是老爹眼中的苦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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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宇梁在一个街边的大排档认识了曾舜晞。他摘下手上沾了血的雪白绷带,露出手背贴着的起边的米黄色创可贴。不服管教的躺在地上滚着,肖宇梁看见蹲在不远处双眼紧盯着自己的男人慢慢的走过去。
“干什么的?”
“来大排档自然是来吃饭的,难不成和你一样专程来打架?”
曾舜晞站起来,发现面前这人比自己要高一点点。对方一张脸生的看淡一切,眉眼干净的像是众人吹捧的邻家少年,可这位少年却抢了混混的活,打的风生水起不留一丝迟疑的种子生根发芽的机会。现在他正用一种媲美扫描仪的眼神上下打量着自己,不用他开头,曾舜晞就知道自己这一身行头选得有多失败。拜托,翻遍整个衣柜这已经是他最便宜且最普通的衣服了。
“诶?就走啊?不怕我报警吗?”
肖宇梁审视了曾舜晞一遍没打算多说废话转身就要走。这个有着一双大眼睛的男孩儿却主动叫住他,叫住一个常人避之不及的祸害。肖宇梁顿住脚步,侧回身去望笑容依旧的男孩儿,他是普通人吗?绝对不是。
“阁下是哪位?”
“嗯?我叫石头。家住在白宁街,你叫什么?”
“白,该走了。”
“你叫白?白什么?是你的姓还是名字?”
肖宇梁定定地看着他,反身朝一同来的伙计招手让他们先上车自己一步步走回刚才的路口。
“我就叫白。是曾先生门下第五堂口的人。如果你要报警,我建议你回去收拾东西趁夜离开。”
曾舜晞瞪大双眼,被肖宇梁误认为是受了惊吓其实也差不多。怎么突发奇想调戏个小混混竟然找到了自己倒霉老爹的人。曾舜晞看惯了自家帮里那些五大三粗的人,突然来了一个可以称得上脱俗的小白脸实在是让他难以置信。于是乎,曾舜晞有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肖宇梁慢慢的睁大他的双眼,看着眼前这个自称石头的男孩儿眼泪像珠子一样颗颗滚落鼻尖微微泛红的望着他。他很想像以前那样,面对求饶一巴掌下去打的对方忘记哀嚎,可手垂在身侧攥了又攥,抬手时巴掌没有落到脸上反而拽住对方的衣襟把人连扯带拉的带上了面包车。
“这……你丫疯了?”
“这什么人啊你就带上来?”
“白宁街,开车。”
“……”
车上的兄弟面面相觑,奈何对着这个满眼星河的嫩仔谁也生不起气来。白应该不会做多余的事,天生的薄情人怎么可能因为几滴眼泪就折服。车子发动,离开了这个满街都是酒气菜香的街向海边进发。
“你要送我回家吗?”
“……”
“你们那位先生很厉害吗?”
“……”
“你怎么不说话?”
一路上曾舜晞顶着一张稚气未脱的面貌一个劲儿的往肖宇梁身边凑,问了几回他也不说话,曾舜晞气呼呼地坐正却也不敢把平日的小性子全使出来穿帮,只好在心底腹诽肖宇梁腕儿不大谱不小。一直到那栋雪白外墙的小洋楼拐角处——白宁街一号,车子停下来,肖宇梁才正眼瞧了曾舜晞示意他下车。
“谢谢你送我回来。”
“不用谢。你的地址我已经知道了。如果不想你和你的家人出事就不要搞多余的动作。”
曾舜晞哽了一下,原来是威胁他,他还以为是看自己哭的可怜想着要送自己到家呢。小少爷哪受过这等对待,就算是不明身份,单凭这张脸还不足以得到优待吗?
事实上,确实不行。肖宇梁像个冰坨子一样瞥了一眼曾舜晞身后的小楼就准备把他晾在门口走人。他刚一转身,夹克后摆就被扯住。肖宇梁条件反射以为曾舜晞要偷袭,手肘向后攻击的前一秒,曾舜晞哼唧了一声打散了肖宇梁所有的攻势。
“我没有家人了。”
卖惨,套近乎的不二首选。
曾舜晞见肖宇梁停下了动作,为自己差点儿要断掉的肋骨松了口气忙不迭地攒眼泪哄骗眼前的“老实人”。
“爸爸……爸爸做生意被骗自杀,妈妈带着弟弟跑了。我没有家人,跑也跑不掉。”
肖宇梁狐疑地盯着,发现曾舜晞身上的衣服虽然做工和材质看上去价格不菲但大小并不合身。可能是家里剩下的衣服,把过往的富足和快乐勉强套在身上罢了。
曾舜晞不知道此时此刻肖宇梁在脑补些什么苦情大戏,他只知道肖宇梁叹了口气朝他摆了摆手。
“进去吧。”
“嗯?我,我不会报警的,能不能不要杀我?”
“嗯。”
“真的吗?你真的不追究?那你们那个什么曾老大……”
“不会的。”我根本见不到他,也压根不认识他。
“谢谢你白哥哥!你人真好。”
肖宇梁不知道这孩子是真傻还是装愚,从曾舜晞的脸上他找不到一丝破绽。肖宇梁抿着唇转身离开,这样的人,无论是真心机还是假单纯都是可怕的。
从海边吹来一阵海风,海滩上的人披着夜色慢慢走上归途。肖宇梁偏头去看岸边停靠的船,大小各异,游轮的四层船舱灯火通明。郁愤填满他的心头,而曾舜晞快步走进院落,躲在蔷薇花丛旁偷偷地目送肖宇梁走向那辆破面包车。
王子出巡也该有个随从的骑士才对。他随着肖宇梁转头的角度去猜测他可能看到的光景。船,停满海岸线的船,他想要船吗?他可以给他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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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后几天他们都没有再见。肖宇梁依旧在血色和闪着银光的刀剑棍棒中驰骋,他是一匹无人可挡也无人敢拦的野狼,深知底层的泥泞,带着异于常人的淡泊却拥有比一心追逐名利者更甚的狠戾。
不过野狼也会忧伤,肖宇梁站在海边顾影自怜。他在一边的摊位买了一只草莓味儿的甜筒,基本上没什么奶味儿,价格贵到他恨不得一拳砸烂货架。只不过因为他是白,老板没敢要钱。嘿嘿。
他舔着甜筒,坐在木栈道的栏杆上晃着双腿。他总是等到天完全黑下来的那一刻才离开。那时候海滩上却是最热闹的,因为游轮基本上都只在这个时刻开始上下旅客。攥着船票的人兴高采烈地冲向大船,每一个都是世界之王的架势。肖宇梁啃了一口甜筒脆皮,夕阳晚霞慢慢的沉入海底。等到手里只剩下包在甜筒外的包装纸,肖宇梁又跺跺脚把鞋上的沙子抖掉沿着木栈道在头顶红色的高架桥底向大马路边走去。
“救命——”
肖宇梁条件反射停在一个灌木丛边,他警惕的朝声音来源看去,听到窸窸窣窣的动静,悄无声息的挪着步子慢慢靠近树丛。在又一声惊呼后看清楚被摁倒在地上下其手的人是那晚的大眼睛,肖宇梁皱着眉头横掌劈在歹徒后颈,拎着衣领在腹当中踹了实打实的一脚把人扔在墙上。
“唔白……白哥哥?”
曾舜晞蜷缩在地上,后背倚着墙护着衣领大喘气。他脸上挂着泪痕,下垂的眼尾红红的刺激着肖宇梁的眼睛。
“你——”
“滚。”
歹徒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张口要骂,抬头看见肖宇梁,脸色铁青地扶着墙手脚并用跑远了。肖宇梁回头去看曾舜晞,小孩儿还有些懵,他看着肖宇梁眼角慢慢滑下一连串的眼泪珠子。
“晚上不要出门。”
“我,我只是想去海边看看。”
“自己站起来。”
“哦。”
曾舜晞虽然差点儿被男人摸但到底也不会娇过头。他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来,抽着殷红的鼻尖怯生生地看着肖宇梁,眼睛里全是崇拜。
“谢谢你白哥哥。”
“这里很乱,精虫上脑的人不忌讳男女。”
曾舜晞好像不懂。
“那,那他们看什么啊?”
肖宇梁噎了一下回避曾舜晞直愣愣的眼神转身往树丛外走。
“长得好看的。”
“可我长得不好看啊。”
“……还可以。”
曾舜晞跟在肖宇梁身后偷乐,嘴硬是嘴硬吧?曾舜晞扪心自问,今天出门他可是做足了功夫,足足花了五个小时才出了门。要不是算准了肖宇梁会打这儿过刚才那个撞枪口上的猪头早就喂下水道的耗子去了。
都是计划,步步套路。
曾舜晞原本以为再也不会遇到肖宇梁了,那日被他送回来失落的上楼,谁承想第二天傍晚在二楼阳台百无聊赖的发呆竟然能看见他的白哥哥站在海滩最高的地方,惹眼得要命。曾舜晞以为这只是一个连环惊喜,可一连三四天他都在同一时间同一地点发现了孤身一人的肖宇梁,曾舜晞立刻开始策划,早早地布置下这场在必经之路上英雄救美的戏码。
感谢这座城市的老色批,曾舜晞不负责任的在心里高呼!没有你们就没有我钓到凯子的那天!想想倒霉老爹看到自己和他手下无名混混搞在一起的样子,曾舜晞兴奋到了极点,连肖宇梁停下都没有感觉,一头栽进他怀里撞得鼻子酸疼。
“嘶——对不起。”
肖宇梁把曾舜晞推开,面色不善。曾舜晞摸不透他的脾气不敢轻举妄动,只能低着头吸着鼻子道歉。
“眼睛这么大,只用来哭吗?”
这凯子说话还挺气人。
“白哥哥,你能送我回家吗?”
“不然我在干嘛?”我在遛狗吗?这小奶狗也太委屈了点儿吧。
肖宇梁的语气跳脱许多,曾舜晞差点笑出声来赶忙忍住装鸵鸟。肖宇梁实在受不了这小孩儿的易受惊吓体质,猛地拽住他的领子把人拉到身边就往前走。曾舜晞姿势别扭只能低着头看肖宇梁两条黑色牛仔裤包裹的长腿在眼前晃啊晃的。这姿势不妙,口水容易流出来。
“哥哥,脖子,脖子疼。”
“不是,你没看错?白那家伙和谁在一起?”
“我没事儿造这个谣干什么?就是那天大排档遇见的小鬼。我说这白平时不显山不漏水,成天顶着张臭脸假清高,竟然好这一口啊?”
不远处蹲着嗦米粉的俩人看着小路上拉拉扯扯的两人越看越熟悉。稍微壮点儿的那个嘁了一声。
“这话你怎么从来不敢当着白的面儿说?”
“废话,你想下海喂鱼啊?听着得了较什么劲呢……”
“嘶~不过这个小男生长得确实不错,白白净净的一看就是富养起来的。咱们在底下也没什么盼头,得着一个这样的也不错~”
“你又明白了。”
“找打?”
“诶诶我的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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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喜欢看海吗?”
一直走到家门口,同一个地方,曾舜晞站在院门前,肖宇梁站在街道上。被拽了一路的衣服料子皱巴巴的支棱着,曾舜晞看着肖宇梁一身简单的穿搭,老头背心陪着一件浅蓝色的长袖衬衫,下身黑裤子绷的紧紧。头发稍有些长,尤其是刘海已经半遮住眼睛。在夜色中只有一张殷红饱满的唇比较醒目,曾舜晞不加修饰的盯了好一会儿,唇形好看的想让人扑上去啃一口。
“喜欢。我喜欢等天黑之后看岸边停满船的样子。只是,”曾舜晞傻乎乎地笑着,眼神多加几分欲盖弥彰的躲闪,“以后我怕是不敢晚上出门了。以前都是爸爸妈妈陪着或者是和同学一起。后来……就没人愿意和我玩儿了。”
肖宇梁不为所动,静静地闻着院门旁的花香,这样静谧的夜,香气似乎有了实质,像薄纱的飘带,带着轻盈的细闪抚过他的鼻尖。
“生活总是艰难的。出去找份工作总比步了你爸爸的后尘要强。”
曾舜晞噘着嘴,背在身后的手掐的腰肉酸疼。这二百五到底会不会说话?拜托,我刚刚差点被人当街扒光,又遭遇家门不幸孤苦伶仃。是个人都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突然不服气,也不愿意相信自己做了这么多这人还冷淡的没有世俗欲望。
“嗯。你说得对。那我也不能打扰你,毕竟我一个人悄悄的消失世界也不会有什么变化。谢谢你了白哥哥。”
肖宇梁皱着眉头向后撤步子。这小孩儿比他想象的还要胡搅蛮缠。
“回去吧。下次不用蹲着我经过了。”
曾舜晞一愣,肖宇梁没有等他转身留下一道白的突兀的背影消失在转角。
“操!”
曾舜晞咬着牙从嘴里挤出一句骂,象征性的跺脚跑进家门。一进屋他就开始脱衣服,一路走到浴室,身上已经是一丝不挂。他跳进浴缸里才开始放水,冷热交替刺激的他止不住的打颤。随即,几滴咸味儿的水珠砸在他蜷起来的膝盖上。
曾舜晞,黑帮教父最受宠的小儿子,身份显赫的继承者,被一个不知名的白痴小混混气哭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