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梁,我们买两个水晶瓶子吧。”
而曾舜晞的注意力此时被心型水晶瓶吸引了,“一个蓝色的,一个橙色的,正好我们一个人一个。”他流畅的打开手机,付钱,拿货,完全的行动派。
肖宇梁接过蓝色的瓶子。“我们要这些干嘛?”他疑惑,“你想养花吗?”
曾舜晞没回答,两个人回到沙滩上。找了个地方,对方就蹲下来,抓起一把沙子往瓶子里灌。
“那个小贩说,这是心意瓶。”曾舜晞絮絮叨叨的说,“当你往里面填沙子的时候,可以想着自己的烦恼,这样你的烦恼也会随着沙子一起进入这个瓶子里,而装满的瓶子,就是你的第二颗心,你便再也不会烦恼了。”
肖宇梁嘲笑他,“你就是那种会相信圣诞老人的孩子。”
“相信一些未知的力量不好吗?”
“这只是一个普通瓶子,工业流水线的产物。”
“但是我的烦恼是真实的。”曾舜晞抓取沙子的动作停了一下,不知道为什么,肖宇梁似乎听到了一阵叹息,太短暂了,如同幻听。
曾舜晞仰头看他,语气软和,几近恳求。
“你不是最近也有烦恼吗?我们都该试试。”
肖宇梁没办法,便也蹲下来,学着对方往里面倒沙子。那我的烦恼可是太多了,他想。
娱乐圈是个微缩的世界。所有的不公平,所有的差距都能找到踪迹,并且有人一次一次把这些东西拍到你脸上,生怕你看不真切,现实的鼓声无情的敲击着节拍,让人响起古堡崩塌,邮轮触礁,一切从美好中沉没的东西。
混到今天,他不后悔进入这个圈子,只后悔花花世界的大门朝自己敞开的时候,忘记问问看门人这需要付出多少代价,盲目的相信自己年轻,可以付出一切,于是彻底栽了进去。
但这些心思,向来是不能对外人说的。
如此想着,忍不住转过头看着曾舜晞,他能有什么烦恼呢?他看起来那么完美,似乎什么都是唾手可得,除了和自己肮脏的小秘密之外,他的生活是如此的顺利。
这或许想得有些过了,肖宇梁从来不想和情人共享烦恼,他不想知道对方的,也不想让对方知道自己的,都是成年人了,自己的事情,自己能够解决,让多余的人加入进来只会让隐私被进一步侵犯。所以只要在一起开心就好了,每个人给予的情绪都是美好的,愉悦将被记住,而痛苦,则是会被完全的忽视。
不过,阿晞…大概会有些特殊。
瓶子很小,往里面塞几轮沙子基本上就满了,肖宇梁用木塞塞住瓶口,晃了晃,里面传出细微的沙沙声。
紧跟着,曾舜晞也完成了,但比他多做了一步——他从口袋里拿出贴纸,选了一个蓝色的月牙贴在自己的瓶子上,学着肖宇梁也晃晃瓶子。两个人相视而笑。
“有效果吗?”
“嗯,好像有效果。”曾舜晞思索了一会,说,“希望不是心理作用。”
“当然不是。”肖宇梁迅速接过话头,“一切都会变好的,阿晞。”
两个人沿着沙滩又走了一段,目睹一只海鸥俯冲而下,捕获并吞下了一整条鱼,接着盘旋着飞走了。此刻的天色比之前更暗了,远山和海湾的身影渐渐消失,仿佛是作为回报,他们手上的水晶瓶,静静的折射着白日里没有的光芒。
“宇梁。”正在享受静谧的二人时光,曾舜晞突然开口,“你能把你的瓶子送给我吗?”
肖宇梁没明白对方的意思。
“你更喜欢这个瓶子吗?”他说,男生的确更喜欢蓝色一些,阿晞选择橙红色也可能是他的应援色,而作为最佳情人,只要不与原则相悖,阿晞的意见向来是放在第一位的。
“那好吧,我把沙子倒了洗洗给你。”说着,他正要把软木塞拧开。
“不要倒了。”阿晞却打断他的动作,吞吞吐吐的说。“…我是指,这个完整的瓶子,你能送给我吗?”
肖宇梁愣住了,慢慢的皱起眉头,看向曾舜晞,可曾舜晞撇过了头,并不想和他对视。一般来说,他这个小习惯都是出于害羞或者尴尬,但是他这次动作很僵硬,一点也不自然,就好像是刻意的去避开,而细细咀嚼那些话,肖宇梁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不是羞涩,是愧疚。
“不行。”
几乎是下意识地,在意识到对方真正意图后,身体里的某种保护机制启动了。
“为什么?”
“如果你要这个瓶子,我可以把里面的沙子倒了给你,但是完整的,不行。”
“但是我要的就是完整的瓶子。”
“所以我不能给你。”这个问题又回到了原点,像一条毒蛇咬住了尾巴,再继续也只是一个个的循环,肖宇梁突然觉得一阵疲惫,“阿晞,我们一开始不就说好了吗。”
他没有说下去,因为知道彼此早已心知肚明。只分享快乐,不分享烦恼,自然也就不用分担烦恼。彼此约定之下,他们划下了一条线,划开了彼此的白昼与黑夜。白天,他们是默契的同事;晚上,他们是缠绵的情人,泾渭分明,互不干扰。
曾舜晞不再说话了,脸色看上去与平日无差,只是站在那一言不发,肖宇梁隐约察觉到对方平静面色之下的情绪,那情绪似乎也感染了自己,于是两人都没再继续对话。
难得的外出,因为一点小摩擦变得不愉快了,偏生两个人都是倔脾气,不肯转弯。
“我们回去吧。”
也不知道僵持了多久,阿晞开口,口气硬邦邦的,并且没等他回应,就自己掉头走了。
两个人一前一后的往回走。曾舜晞走得很快,他们本来个子也差不多,一个人走快了,另一个人也得快些才能跟上,然而肖宇梁走得很慢,距离眨眼就拉开了。
刚刚的冲突让他的心里也很不痛快。他感到曾舜晞在尝试着迈过那条线,试图撬开自己性格里的那道紧紧封锁的门,看到那个糟糕的、不完美的自己,看到自己不想要任何人看到的,腐朽溃烂的内在。
千疮百孔,平凡又骄傲,骄傲又自卑,自卑又自负,除了骨肉至亲,没有人会真心喜欢这样的人。
他也更加明白,自己不是为了曾舜晞的试探而生气,他是在气自己——在阿晞那样简单的试探下,差一点点,真的就差一点点,他就将自己的痛苦和烦恼和盘托出,继而彻底失去自我。
脚步越走越慢,前方已经没有熟悉的身影,肖宇梁看向海面,太阳已渐渐隐去光芒,天空呈现出刺目的白色,蔚蓝波涛起伏着绵延向远处,渐渐与白色天光交接。海岸尽头,是淡青色的群山,盈盈坐落在云雾之中。虽然已失去了最鼎盛时期的魅力,仍旧别有一番风味,但他无法重拾刚刚的欢乐了,反而觉得某种悲伤袭上心头——天空、海洋、山脉,可能早在几百万年前就已伫立于此,而每一天,站在这看风景的都不会是同一个人。
一滴水打在了头发上,像是某个警告,接着更多的水滴坠落,下雨了。
刚刚还是艳阳满天,现在就下起了倾盆大雨,肖宇梁心里咒骂这该死的天气,暂且放下心头的忧郁,往车那边奔了过去。
没想到阿晞没有在车上等他,他站在车门外侧,一直往这个方向眺望着。背后映着来去匆忙的人群,这漫天的雨幕中,只有他一个人不曾移动,站在那,笔直得如一根经年的楠竹。
原本焦虑不安的心脏,忽然一下落在了实处。
两人沉默的回到车上,仍旧是曾舜晞开车。下雨天,车开得很慢,宽阔的高速公路上只有这一辆小小的甲壳虫,海岸线在身后逐渐远去,慢慢的,变成了风景中的一条曲线。
这片天地又只有我和阿晞了,即使此时死了,我们也是死在一起的。肖宇梁突然想到,死亡来临的时候,因为身体机能的瞬间停止,本人是没有感知的,因而他们的年华永远的停留在了那一刻,这就是某种永恒。
——正如同在《末路狂花》中,两位主角最后大笑着奔赴死亡, 同时也奔赴了她们的永恒。
“哈啾!”可能是刚刚淋雨着了凉,曾舜晞打了个喷嚏,“——顺!”
阿晞打完喷嚏总是习惯用粤语说一声“顺”,也许是部分粤语区的人的习惯,不仅是自己打喷嚏,别人打喷嚏或是撞掉东西,总之是不太顺利的小事发生时,假如他在场,都会这样说。
肖宇梁看着他,“阿晞。”也可能是一时的念头,也可能是想找话题缓和气氛,“你能教我粤语吗?”
“好啊,你想学什么?”台阶已经给了,曾舜晞便顺势说,“问好?自我介绍,还是学骂人?”
说着自己也笑了。
他摇摇头,说:“我的名字,我想知道我的名字用粤语怎么说。”
“肖宇梁吗?”曾舜晞先用普通话说了一遍,又用粤语重复了一遍,“肖宇梁——记住了吗?”
“没有,你说慢点。”
曾舜晞稍微放慢了速度:“肖宇梁。”
“……还是没听清。”
“哎呀,你真是笨蛋。”
“阿晞,咱俩之间你更像个笨蛋。”肖宇梁想了想,说,“你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来吧,我观察一下。”
曾舜晞无奈,幸好四周没有其他车,这一段路也没有监控视频,索性降低了速度,真的一个音节一个音节的念了三次。
“肖——宇——梁——”
肖宇梁认真的观察着对方嘴型的变化,当说到中间一个音节的时候,曾舜晞柔软的嘴唇轻轻嘟起,像是索求一个亲吻。
——所以他俯身过去,亲了对方。
这个亲吻很快,只是嘴唇稍微的接触,碰了一下就分开了。
“…你突然亲我干什么?”
他掩饰的咳了一声,“没什么,怕你嘴唇太干了。”
“傻子。”曾舜晞低声嘟囔一句,绷不住笑了,他嘴角也挂上了笑意。
这个笑让气氛回归到了他们来时的那样。窗外大雨倾盆,车内温情脉脉。他们聊着些好玩的事情,这场雨看上去顺眼多了。
他们上了回剧组的高速路。肖宇梁瞥见那个橙色的水晶瓶放在变速器后的盒子里,他悄悄地把自己的瓶子也放了进去,紧紧挨着对方的。
他不该这样,但在这样的天气里,他很想任性一把,就当做一场梦,仅限于这几个小时,仙杜瑞拉穿上了水晶鞋。
他们比预想中晚了几个小时返回,刚到停车坪就看到肖宇梁的小助理撑着把伞在那等他们,远远的看见他们的甲壳虫就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曾老板,你的经纪人刚刚一直在找你,你最好过去看看。”
没想到第一句话不是对自己老板说的。
“去看看吧。”肖宇梁也有些疑惑,不过想了想,他们今天在一起的几个小时,居然除了付款,没有人拿起手机。
“那我走了。”曾舜晞朝他点点头,接过助理的伞,往宾馆去了。
“老板,别看了,人都走了。”
助理的几声呼唤把他从梦境拉回现实。肖宇梁定定神,爬上车把车钥匙拔了,又把那两个瓶子拿下来,犹豫了一下,把车钥匙和那个橙色的瓶子给助理,让他把车还了,然后把瓶子带给曾舜晞。
他独自抱着另一个瓶子回了房间,把它和那堆手办放在一起。奔波一天的疲惫此时翻江倒海而来,澡也不想洗了,衣服也不想换了,肖宇梁抖开早上还没来得及叠的被子,钻进去直接睡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久到门外传来无法忽视的敲门声,他这才悠悠醒转,一边心里抱怨助理动静大,一边打着哈欠去开门。
没想到敲门的不是助理,是阿晞。
“阿晞?”
曾舜晞换了身衣服,不过并不是休闲服,反而比白天的更正经了,整齐的白衬衫外套了一件西装外套,肖宇梁不解,“怎么了?”
阿晞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又闭上了嘴。肖宇梁揉揉眼睛,刚刚视线模糊没仔细看,现在彻底清晰了,这才看到阿晞的脸色不太对劲。
“怎么了?你的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
本来以为是阿晞的私事,之所以不说是因为还在走廊上,他便马上让开身子想让对方进来。没想到曾舜晞没动,站在原地,低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阿晞?”有几个工作人员走过去了,正好奇的看着他们两个,“我们进去说,有人看着呢——”
“我要走了。”
“..啊?”
曾舜晞深吸一口气,终于慢慢的把话说出口, “导演说我不用参加补拍镜头,我杀青了,明天就要走了。”
一把沉重的铅锤从高处坠落了,重重地打在了自己的血管上。天花板上的灯散下冷冷的光,仿佛那光束用冰凉的手指抚摸着那条被击痛的血管,而倘若血管崩裂,痛苦将会溢满这整具身体。
你该表现得冷静一点,他心里那个迷你的自己告诫道,潇洒一点,就像每一次一夜情过后那样,你不是一向做得很好吗?
“明天早上吗?”然而沉默了良久,最终只说出这几个字。
“大概是。”
“好吧。”自己可能真的是个好演员,心情如此复杂的情况下,还能笑着祝福,“那就祝你接下来一帆风顺了。”
“谢谢。”曾舜晞看上去态度稍微自然了一点,他上前来,给了肖宇梁一个拥抱,“你也是。”
“那么,有缘再见了。”
“好,拜拜。”
肖宇梁关上房门。那一刻,他的身体抽搐的疼痛了起来,像有个人逼着他喝下加盐的冰水,撕扯着枯竭的喉咙仍旧往下吞咽,落入胃中又疼又冰,拧得五脏六腑都抽痛起来。
因为太疼,他扶着门框喘了很久,疼痛之下,他的理智似乎被边缘化了,一点不从何而起的火星便趁机熊熊燃烧了起来,源源不断的热度,充满了他的肢体,他的胸腔,他的大脑。
肖宇梁突然拉开了门,追上正在敲成老师房门的曾舜晞。
“明天早上我来送你。”
他丢下这一句,也不看对方的表情,匆匆的就原路折回。那股火苗给予的勇气就这么一点,再多也是不能了。
回到房间,他把自己塞进厚厚的被子里,手机一直在断断续续的响,他不想接,他能猜到是谁,但他只想自己呆着冷静一会。
结束了,这段情人关系持续了三个月。这三个月,他并不轻松,背弃原则也会让他偶尔良心不安,总是警惕着不被阿晞的女友发现,即使活在夜里依然躲躲藏藏,过得太压抑,活得不像自己。
——但此时囚禁了他身体的枷锁骤然解封,他却一点也没感到释然和自由,反而那些被抛弃于灵魂里的,只有若有若无的寒冷和孤寂。
他第一次感到疼痛,因为一段违背道德的情人关系。
浑浑噩噩之间不知何时就睡着了,也说不上是睡是醒,闭眼想入睡时眼前就闪现记忆的碎片,即将看清的时候,又有一阵失重感将他拉回现实,这样反反复复,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好。
半夜的时候似乎风又大了,击打在玻璃上像有人敲门一样,整个晚上,睡觉如同受刑。
等七点的闹钟刚响第一声,肖宇梁就从床上弹了起来,洗脸漱口,随便穿了件什么衣服就冲了出去。
七点钟对剧组来说不算太早,楼下已经有工作人员忙了好一阵子了,清点道具、搬器材,他们今天得奔赴下一个城市,所有人都一刻不停。
这些忙碌的人里面,没有曾舜晞团队的影子,他找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想打电话问问门卫,突然想起手机忘在了自己房间。
又飞奔返回,拿到手机,肖宇梁却注意到上面好几条信息,都是来源于同一个人。他轻轻点开,好几条“对方已取消”的微信语音电话提示,那个人锲而不舍,每隔一个小时不到就会发一次对话邀请。
一丝橙红色的光晃入了肖宇梁的眼中,他没有来得及关门,房间大门正对着窗户,所以某种透明制品折射的光,毫无保留的照了进来。
他慢慢走到窗户前。
那是个精致的心型水晶瓶,光滑的表面贴了一弯蓝色的月牙,而沙子,正静静的躺在瓶子底部,宛如一个年久失修的沙漏。
此时信息也翻到了最后一条,只有一行简简单单的文字,只要稍微扫一眼,就能全部看完。这条信息接收于凌晨十二点。
“临时有急事先走了,不用再等我。”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