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时分似乎又下了场雨，呼吸间还有潮湿的凉意。作为北方人的肖宇梁并不喜欢这种潮湿的天气，一两天还好，若是持续上一两周，被子会发霉，衣服晾不干，在这种环境中久了，好像周身都要弥漫出一股潮意来，从头到脚都不得劲儿。
情绪糟糕的时候，他会下意识地以为是身体出了问题，倒也不是说得了什么大病或者身体垮了之类的，如果非得形容，那种感觉倾向于一种疲劳感，精神上的疲惫转化为身体机能的疲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连绵不断的冬雨，他这段日子过得闷闷不乐的，十分不顺心。
今天没有通告，加上心情低落，肖宇梁就打算翘班一天，今天就窝在家里了，反正大不了挨一顿骂，又不是没挨过骂，他工作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花钱，花钱是为了开心，既然心情不好那他为什么要去工作？
打定主意不出门了，他就决定打扫一下家里，整理心情从整理居住环境开始。
肖宇梁从杂物间拿出扫帚，以客厅为起点扫了起来；他是电子产品爱好者，可在家居清洁方面他并不完全信任人工智能，比起盯着扫地机器人转圈还要帮它擦屁股，不如自己一手包办。
这套公寓他住了有两年了，除了客厅和主卧，大部分地方都是乱七八糟的，有闲，又有心的时候才会想起来拾掇拾掇，尽管没多久又乱了。反正来客人了，他就把其他门都关上，只以尚且整洁的客厅和主卧示人，装出一副自律的样子。
的确，客厅很干净。从玄关放眼望去，就能看到一张大理石的茶几，再过去是米白色的布艺沙发，沙发后面靠墙的是一张办公桌，放着一套电脑，椅子是标准的电竞椅，坐久了腰也不会疼，桌下放了一堆A4纸和一只网格垃圾桶。办公桌旁边有个书架，没放几本书，几乎都是装文艺用的诗集，有几本塑封都没有拆开。书架上，差不多是家里客厅唯一的装饰——两个心型水晶瓶，一橙一蓝，装满了沙子，偶尔阳光扫过，闪耀着炫目的光泽。
电脑没关，突然响了一下。肖宇梁正好在套垃圾袋，以为是新邮件，便推动鼠标解锁了屏幕，邮件框上却没有那个小红点，点开隐藏栏一看，原来是微信提醒。
“宇梁，我要结婚了，要不要出来喝酒？”
哦，肖宇梁这才想起来，他这个损友的订婚，也是他心情不好的一大原因。
就是和他打电话要女人的那个朋友，几个月前在夜店遇到，还信誓旦旦活到老，单到老。不过几个月，转了性子，邀约全推不说，问就含糊不清说最近忙，又过了一个月，突然和大家官宣找到此生真爱，决定结婚了。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肖宇梁就当听个响，然而现在对方再次邀约，才不得不信了。
“成，在哪喝酒？”
对方马上发了一个定位过来，他把用完的垃圾袋扎上口子，又回房间换了身羽绒服，拿上手机钱包就出门了。
朋友定了个小包间。第一眼看到，肖宇梁差点没认出来，对方发福了，而且穿得乱七八糟的，完全没有审美可言，关键他这个朋友看样子压根不在乎别人眼光。
刚落座，就像个情窦初开的初中生一样，满嘴“她呀她呀”，神情十分自然，掩不住喜色，倒让本来想来看热闹的肖宇梁不太自在起来。
他们两个年龄相近，都在二十六左右，这个年纪不算老，要是玩，完全可以继续玩下去，比他们大点的，在这个年纪正是玩得疯的时候。也不知道是个多漂亮的女人，能让一个情场浪子彻底收了心，满眼满心只剩她一个人。
恋爱中的男人也太啰嗦了些。肖宇梁玩着热毛巾，按道理，朋友的婚礼他应该给予真诚的祝福，可朋友毫不掩饰的吹嘘，又着实对他这个现任的浪子刺激大了些，虽然他知道对方肯定不是故意的，热恋中的人大多如此。
“我老婆，她看我不爱穿毛衣，怕我着凉了，忙了好几天给我织了新的毛衣呢——”
这样说还不算，朋友拉开羽绒服，露出里面酱紫色的毛衣来，肖宇梁意思意思的看了一眼就收回了视线，为了让对方别再伤害自己的眼睛，他主动问道。
“你和嫂子认识多久了啊，闪婚啊这是，前不久还说单身到老呢。”
“是挺短的，也就认识三个月吧。”
“这就能决定结婚了？”
“当然能啊。”
“你们不需要再互相了解了解吗？”
“嗨。”朋友向后靠着椅背，迟疑了一会说，“我们已经足够了解了，她知道我的过去，我没瞒着她。”
“她不介意？”
“她说，的确有些介意，但她是接下来要和我度过余生的人，遇到她之后的生命还很长，和前面这段比要长很多，所以之前发生的事情，也就微不足道了。”
肖宇梁短暂沉默，说，“…嫂子倒是看得开。”
“是啊，她是个好女人。”朋友也感叹，从烟盒里拿出根烟，在鼻子下蹭了蹭就放回去了，“其实吧，我之前也过得挺挣扎的，觉得自己老能了，又觉得自己啥都不行，喝高了跟外边人使劲吹，说自己怎样牛逼，自个儿待着了，又觉得自己是个垃圾，矛盾得很。身边不缺伴儿，被子一掀连人家长什么样都不记得了，一阵一阵的，就很后悔，难受，觉得不能再这样混日子了。”他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我也想改啊，好几次了，想把微信里那些人删个干净，都下不了手，就想着，如果我真找了个固定的对象，以结婚为目的处着，她知道了我的过去，会喜欢这样的我吗？跟人家掏心掏肺，到头来人家嫌你生活混乱，落得个不好，我凭啥犯那个贱哪？这样来来回回想，就还是回到原地，一开始就说明白大家都是玩玩，做个露水情人，没人要求你负责，这不挺好，处什么对象，多累啊。”
是啊，他们这种人就是这样，没什么自制力，第一次约，告诉自己是唯一一次；第二次约，告诉自己是最后一次，接着越来越熟练，渐渐的，心态也发生了改变，觉得这不是多大的事，没必要大惊小怪，反正他们也不要拉拉扯扯的感情，只要那一刻，被爱着的错觉罢了。
推波助澜了一把自己的生活，扭头却安慰自己说与我无关，怪罪命运的偏心，想过得更舒服一点有什么错？没有什么错，不过是他不够心安理得。
因此在外面看到浓情蜜意的情侣，回家看到冰冷空荡的房间，翻半天微信通讯录，连个能掏掏心窝子的人都没有，难免会感到孤独，更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没什么朋友的人。
..或许曾经有，只是经历了这些年，不知道还能不能和他倾诉心思。
“祝福你了。”肖宇梁衷心的说，“找到能走下去的人很不容易，一定要好好珍惜嫂子啊哥。”
“谢谢，宇梁，我肯定会好好对她的。”
推杯换盏一轮，话题又回到了肖宇梁身上。
“你呢，你怎么想？”
“我？”
“之后你怎么打算？”朋友给他续了酒，“找个，找个固定的伴儿，正经谈谈，之类的？”
“还没有。”他端起来，也没有碰杯就灌了一口，“我还没打算，想多玩几年。”
“之前你说过的，剧组那个人呢？”
“他啊，”肖宇梁抬起头，看着朋友，似笑非笑，“玩玩罢了，我们…”
他又喝了一口，像是把一切的证据吞到肚子里。
“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句话，他跟这个朋友说过一次，接着曾舜晞又在直播的时候说了一次，两次情景各不相同，如果不努力回忆，可能会下意识以为是对方先说的这句话。幸好他没有忘记，这个距离从一开始就是自己刻意拉开的，感谢不知道哪路的神仙，他还有些自知之明。
原以为自己不在意这段距离，可说到底，内心深处还是难免有些在意的。
“都过去了，哥们儿。”没注意，啤酒溅出来沾上了他的指尖，很凉，他抽了张纸巾随手捻了捻，“跟之前的也没啥不同，当时拍戏嘛，懒得换，就时间久了一些。”
朋友看着他，像是在观察些什么，又像是在消化他刚才的话，半晌，“宇梁，你可是为他打破了你的原则的，真的就没有一丁点儿——不一样的地方？”
“我说哥，你是不是现在情场得意，就拿我这个单身狗开涮了？”
“倒也不是。”朋友收回目光，刚才的观察没得出什么结论，“只是吧，这种感觉很奇妙。”
他的语气又回到那种很恋爱脑的样子：“和另一个人分享完整的自己，也不用担心她会讨厌你，然后这样的人，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直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她都会一直站在你的身边，光想到这些，就觉得很奇妙——”
接着，突然说了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宇梁，你就是看起来太孤独了点。”
肖宇梁已经喝掉了一杯酒，听到这句话顿了顿，有点好笑：“你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直觉。”
“你是女人吗，哪里来的直觉？”对方的酒还是第一杯，他自己却迅速满上了第二杯，“别说这些娘们唧唧的话了，喝酒喝酒，咱们来不就是为了喝酒的吗？”
这样的反应，其实就是不愿再说下去了，大家都不是不会看脸色的人，酒肉朋友没必要这么走心。对方懂了，于是没再坚持，起身，认真的谢了他的敬酒。酒局这才算正式的开场。
一开始只点了两瓶，这样喝闷酒加说些有的没的话，很快就喝完了，朋友的意思是点到为止，主要是聊聊天散散心，但肖宇梁心情烦闷，本就是冲着喝醉去的，又来回上了两轮酒，最后两个人都喝大了。
喝醉了自然丑相毕露，他还好点，勉强保留了些意识，朋友就没那么清醒了，先是非要在大厅表演一段脱衣舞，被服务员拦下了，又冲到外面大喊老婆我爱你，外头人来人往的，拉都拉不住。
肖宇梁臊得慌，虽然他没有上热搜的风险，但是实在太丢脸了。好一番折腾，最后服务员和保安都来了，几个人齐心协力，才给人摁椅子上。
总算是安静了。
老板要肖宇梁把他朋友带回去，但他着实不知道对方现在住哪，带回自己公寓又担心朋友的家人联系不上着急，正在纠结的时候，朋友的未婚妻打来了救命电话。
他在店里等了半小时，远远的看到一辆银白色的小轿车朝着开来了。肖宇梁推推歪在椅子上呼呼大睡的朋友：“嫂子来了，赶紧跟她回家。”
朋友睡得迷迷糊糊，听到他这话终于有了点反应，嗯了一声，但还是动弹不得。车停在了他们前面，一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女人从驾驶座下来，面色匆匆。
“实在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估计是出来得急，她没有化妆，头发也随便挽着，看起来也只是个普通女子，“改天来我们家吃饭，我让他给你当面道歉。”
肖宇梁笑着摆摆手：“多大事儿，不必。”
两人相互协力把喝醉的朋友往车上搬，朋友还算配合，就是手一直扒着自己老婆不放，嘴里还嘟嘟囔囔些什么，她一直压低声音回应。肖宇梁一个字也没听懂。
车门在面前关上了。女人开车之前再次道歉，他又说了一次没事，不麻烦，对方才踩下油门，载着自己喝醉的男友离去了。
肖宇梁站了一会，看着那辆银色的小轿车消失在前方，才挪动脚步，慢慢的往家的方向走去。
不难看出，他们是真心相爱着的。
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路边歪歪扭扭的停着几辆小车，上面已经落了一些飘絮似的雪花。谁会在这么寒冷的夜晚出来散步，除了他这样的失意人。即使是神灵，也很难在眨眼之间将这个夜晚变得充满吸引力，太冷了，四周没有一个人，就像是到了某个荒芜的平行世界。
这个独立的世界此时在他的手心中缓缓缩小，这是由他的灵魂驱动的、一个仅仅属于自己的世界，他可以操纵万物生长的规律，动动脑子就能产生一切反逻辑的东西，蓝色的月亮，橙色的太阳，以及连接在它们之间的，那散发着温柔光芒的星辰——
什么都在那，却唯独没有人。
只有他一个人。
是啊，他或许真的很孤独。
潜意识警告他应该保持冷静，然而他还是没办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念阿晞，想念他们曾是情人的那段时光。察觉危险前退出，这是他为自己设定的防御机制，也是最后一道保护自己心脏的屏障，他游历花丛多年，它一直是沉默的状态，似乎从未存在。
可它此刻却是活跃着的。阿晞说要和他继续保持情人关系，这明明是他心里想要的那种没有负担的关系，那一瞬间它就突然苏醒了。
不能再往下想了，肖宇梁拿出手机，想刷刷微博转移注意力，一边看着手机，一边往前走。
他关注了几个萌宠博主，隔三岔五会发些家里宠物的视频和照片，他总是会一个个看完，发现比较好玩的，还会分享到他们家的微信群里。
有个博主养了一只小泰迪，跟他们家米诺特别像，每次看到它的视频他都会转发给妈妈，让她放给真正的米诺看，别人家的狗狗有多乖。
肖宇梁刷到了最新的一条动态，习惯性的要发给妈妈看，突然弹出了别的应用的消息提醒，手机卡了一下，他注意力转移到了屏幕上方，就没仔细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发送到群里，不过他分享了那么多次，也不会出错的。
手太冷了，他才点了这几下就觉得手已经失去知觉了，只好放下手机抄兜，暖暖手。
白天的时候还只有雨，深夜就有点下雪的趋势了，路面薄薄的结了一层冰，稍不留神就会滑倒。虽然很晚了，不过网约车还是可以约到的，但他不想那么快回去。
回那间公司为他租的公寓吗？一点人气也没有，空荡荡冷冰冰的，还没有这场雪暖和，那不是他的家。
正黯然神伤时，口袋里手机一震，肖宇梁把群聊消息都设置了免打扰，凌晨两点了，无论谁找他应该都是有急事。
他摸出手机看了一眼，只一眼，心脏就突然进入了一阵短暂的加速。
“很可爱，有点像你家的米诺。”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