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宇梁往山上爬。
他明白自己即将倒下,在雪花飘落、薄雾环绕山顶之前死去,这样的死亡不会玷污一个优秀的攀岩者的名声,因为他认为自己已经尽了全力,从深夜至破晓,爬了最长的距离。就算死在半山腰,他也不会躺着死去,会找一棵大树,靠在那,高高的仰着头,逐渐失焦的眼睛将永远注视着山顶。
这样的拼搏真的没有意义吗?就因为死在半山腰上?他其实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人都得往上拼命,上面的风景真的比半山腰好吗?在山顶上默默注视着漫长岁月的流逝,作为一颗小光点,可能闪亮几年,便化为一颗光点融入稍大的光芒中,接着,几千年之后,这道光芒再次汇入更大的光芒中。既然最终的归宿都是消失在人们的记忆中,那死在半山腰又有什么可耻的?
晕倒之前,最后看到的是助理惊恐的脸,在医院里醒来,陪着的却是一堆冰冷的医疗器械。
“老板,你醒了?”
助理推门而入,手上还拿着办公平板,“酒精中毒,不过发现得早,又做了透析,应该没什么生命危险了。”
“酒精..中毒?”嗓音还带着长久昏迷后的嘶哑,肖宇梁看看右手边,吊着好几个吊瓶。
“我睡了几个小时了?”
“差不多十个小时了。你喝太多了,我去你公寓找你,你就直挺挺的栽到我面前了。”助理说,“老板,你怎么能喝那么多,医生说你最少喝过两轮酒,我知道你平时也能喝,但这次真的太过分了啊。”
头还在疼,不知道是睡太久还是酒精残留,“我不记得了。”他没扎针的那只手捂着额头,真的很疼,“最后我记得好像是——”
记忆再往前,是一个放倒的玻璃瓶子,这个瓶子,好像是不知道谁送的土烧酒…
“好吧。”肖宇梁放下手,坦诚的说,“我好像是喝多了点。”
“哪里是一点。”助理白了他一眼,“你差点把自己泡在酒罐子里了,老板,你又不是失恋了,这么磋磨自己干嘛?”
“是啊,也不是失恋了...”肖宇梁垂下眼睛,“我这种人,又不会谈恋爱的,怎么会失恋。”
助理在他手下工作多年,见他情绪突然低落起来,也没觉得奇怪。最近一年多,肖宇梁间歇性会进入到这种低落的状态,想想也是,二十五六的对于普通人来说可能新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对艺人则就有点大了,他这个老板,也该考虑些二次元外的事情了。
“老板,今天本来经纪人要你去开个会的,芭莎的橄榄枝。”助理说,“不过你现在这个样子,估计也要后天才能出院了,会也开完了,就告诉你一个结果,我们决定接这个单子。”
“芭莎?芭莎不是婚恋杂志吗?”
“不是,是双人刊,还邀请了曾舜晞曾老板。”助理说到这迟疑了会,他是知道两人过去的那点事的,“反正也算是宣传了,不会吃亏的。”
原来阿晞昨天想和他说的就是这个。
“拍摄什么时候?”
“比较紧了,大后天。”
“你确定我大病初愈的状态可以拍杂志?”
“老板,这不是你自己喝多的吗?怪不了别人。”说到这,肖宇梁也听出了助理的不满,的确,他这样折腾一顿,自己难受,公司难受,得一直陪着的助理更难受。
想到这,心里有点愧疚,于是接下来助理说得那堆絮絮叨叨婆婆妈妈的话,他一句也没顶回去,都好好听着。
大概是把负面情绪都转换为了唠叨,并且发泄完毕,助理便去护士站找护士换葡萄糖了。他睁着眼,看着天花板上刺目的灯光,躺久了,有些无聊,想玩手机。
然而手机被助理拿走了,说是让他安心休息。
事实上,当人闲下来就很容易多想,肖宇梁想起妈妈说今天要和他打语音,要是背景在医院该怎么解释,又想起网购的食物堆在快递点,那都是保质期很短的东西,即使现在天气很冷,还是可能会放坏——这些乱七八糟的消息在他脑海里手牵手转圈圈,扰得他清净不了。
其实他本来可以不用躺在这的,不过是自取其辱伤了自尊,想借酒消愁而已。
思索半天没思索出头绪,又困了,反正他如今是伤员再怎么睡也没事,连续三天休息,四舍五入就是多了个法定节假日,他自己倒是看得开,把被子盖在头上,遮住天花板照下来的光,就沉沉坠入了梦乡。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睡得迷糊的时候,有人把被子从他头顶拽了下来,不过他没醒,咕哝了句别闹就背过身继续睡了,隐约的,有人在病房里聊天。
“啊,肖老板只是酒精中毒而已。”最先是助理说话,“也不能说而已吧,反正做了透析,又吸了一天的氧,快晚上才醒来,倒没说身体哪里不舒服,就是记性出了点问题,不记得昏迷之前发生的事情了…”
是经纪人来了吗?那就更不能醒了。
“医生怎么说?”
可这个声音听起来不太像是经纪人的声音,显而易见是个疲惫的男声,而且音量很小,这么简单的一句听不出是谁。
“说没什么大碍了,再观察一天,随时待命吧,我们这边不会耽误拍杂志的事的,曾老板。”
如果刚才是带着睡意的装睡的话,现在就是彻底清醒了。肖宇梁猛地睁开眼,是啊,这的确是曾舜晞的声音。
他怎么突然到杭州来了?
“我不是担心杂志的事——宇梁他怎么突然就酒精中毒了?昨天明明…”说到这声音断了一下,
“…他喝了多少?”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我留着当时的化验单。在这里。”
纸张翻动。
“…真是喝了不少。”一声微不可察的叹息,“他也挺能糟蹋自己的。”
一时无人说话。背脊绷着太久,就容易酸疼,肖宇梁想换个姿势,但是即使隔着一层衣服,他还是能感觉曾舜晞的目光在他背上徘徊,不敢动。
“曾老板,天晚了,要不给你找家酒店去?”
“谢谢,不过不用了,你去休息会吧,我在这守着就行。”
“可是…”
“没事,我在路上休息过了,等晚点他醒了我就通知你。”
门被推开,又轻轻合拢的声音。助理走了。
现在真的就剩他和曾舜晞两个人了,安静的房间只有两个呼吸声,对方一个助理都没在病房里,不知道是没有带来,还是坐在外头等待。
“肖宇梁,别装了,我知道你醒了。”
两个人的情况下,他们很少称呼对方全名,曾舜晞那么好性子的人也就被气到喊过两次全名,一次说“肖宇梁,视频音量关小点”,另一次是同样内容,不过语序反过来了。
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只是没想到现在曾舜晞依然能分辨出他是真睡还是装睡。
肖宇梁默默的转过去。视线初一碰撞,就迅速往深处藏了,他并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面部的变化。
“昨天你喝了多少?”这是个设问句。
“不记得了。”
开口肖宇梁就意识到了不妥,太冷硬了。其实没必要这么冷漠的,无论他心里有多复杂的感受,曾舜晞夜晚的探望已经是既定事实,并不是每个朋友都能做到。
“大概——100毫升这样。”
“挂了电话之后的100毫升?”
他没有说话,基本上是默认。
“为什么?”曾舜晞情商并不低,马上就猜到了这件事和他有关,于是轻声问道,“我们昨天没有发生过任何矛盾吧?”
葡萄糖顺着输液管缓缓注入身体,刚刚的十几个小时,他的细胞从中汲取了必要的营养,维持呼吸,和心脏的搏动,可肖宇梁现在却觉得一切都随着液体的流动悄悄溜走,血,温度,精神,唯一鲜活的意识是长久的疼痛和空虚。
“没有。”为了摆脱这种无力的处境,他逼迫自己开口。
“那,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正如同曾舜晞了解他一样,他也一眼就能看出来对方赶过来的脚程非常急,发型介于打理了和没打理之间,像是吹头吹到一半等不及就出门了,眼镜也没有好好擦过。曾舜晞本来就白,在病房的日光灯下更是白得没有血色,而根据他对他的了解,这样的状态根本就不是刚才他说的那样“在路上休息过了”。
如同从未见过光的孑孓,肖宇梁逃避他的眼神,他却平静地注视着肖宇梁,等待一个答案。
这就是肖宇梁所熟悉的曾舜晞了,谦恭克制,有底气却不咄咄逼人,对比之下,消极对待一切的自己,是那么的幼稚无礼。
然而又是谁给他的底气,面对这样一个颓丧的自己,还这样一副全身而退的态度?
肖宇梁盯着病床上条纹被套的褶皱,那一层一层阴影打着旋儿,一不留神就要将他吸进去了。
为什么自己会喝成这样,其实自从他醒来后,就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一开始是脑子还不清醒,想不起来,后来则像是大脑自己的防御机制,拒绝去思考这个问题。
而曾舜晞这么一问,尽管不愿意,他的思绪还是乖乖地开始自己理清了。喝到失去意识之前,脑子里的最后一个画面是那一方小小的屏幕,夜空像房间一样黑,人海汹涌,唯一一抹鲜活的色彩,是那个陌生又熟悉的女声。
“阿晞!”
是了,就是这种感觉,失去意识之前、清醒之前,浓雾一般的负面情绪将他严丝合缝地包裹,醒来之后放空的那一小会儿才散开一小片,曾舜晞的出现,让那种感觉又铺天盖地而来,第一次他选择用酒压下,继而进了医院;第二次,他决定不忍了。
“那,你应该去关心更值得关心的人。”宠物店最优秀的鹦鹉能完美模仿主人的语气,而不是简单的重复那几个汉字,肖宇梁不是鹦鹉,但他能做的更好,“比如你的女朋友?未婚妻?你的阿倩?”
当他们开玩笑的时候,模仿语气可能是一种比较幽默的调侃方式,不过在现在这个语境下,就过于阴阳怪气了。所以不出所料,曾舜晞的脸马上沉了下来,很明显是生气了。
“肖宇梁,我是以朋友的身份关心你,这也不行吗?”感谢大少爷的涵养,这种情况下还能耐心解释几句,“那天,你说过我们依旧是朋友的。”
肖宇梁的确说过,不仅对曾舜晞,他心里都默默告诫过自己好几回。最开始,他的原因,和每个分手的渣男一样,是为了彼此场面不那么难看,“如果有需要,随时找我”“分了手我们还是好朋友啊。”等等,这类让无数女人又痛又爱的语录。但其实谁会在分手后继续做朋友呢?更何况他们曾经的关系比普通男女朋友还要不堪,情人,第三者,更难听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他们身上。
“再亲密的朋友,那也应该保持边界感吧?”
“关心你的身体难道有错吗?”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我自己个的身体,我知道它怎么样,不劳烦你费心。”
肖宇梁知道自己的话和吃了火药一样冲,因为脾气教养好如曾舜晞,此刻脸色都气得很难看。
“你说得对,的确和我没什么关系。”曾舜晞深吸一口气,取下眼镜,疲惫的捏捏鼻梁,“我是不该管你,你在杭州有公司看着,助理照顾着,就算去跳西湖,三小时之内也能捞上你的全尸,酒精中毒算什么,反正也没死,对吧?”
曾舜晞的反击意料之中,他本来也不是个会一味忍让的软包子,肖宇梁拼命拱他的火,摆明了就是想让对方生气,继而愤然离去。现在这个步骤实施到了倒数第二步,只差一步他就能让对方彻底离开自己的生活,可曾舜晞此刻却抬起了头,还没戴眼镜——刚刚他就在想,对方明明平时很少戴眼镜,为什么看望他时反而记得戴上——
——原来没有镜片的遮掩下,曾舜晞的黑眼圈那么明显,在白皙的肌肤下聚成一团,看起来要好一阵时间才能消掉了。
他是真的奔波了好远来看望自己。从昨天晚上到现在还不到二十小时,去掉喝酒的时间,通知公司的时间,路途所需的时间,曾舜晞几乎是刚接到信息就动身了。他这么注重形象的人,又是明星,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就这么不管不顾赶来杭州,如果被人拍到了,他的公司一定有够头疼的。
那些尖酸刻薄的话,突然卡在喉咙中,一个字也蹦不出来了。
收回锋利的刺,肖宇梁缩进被子里,不再说话。曾舜晞大概看出了他的示弱,本无心吵架,便也选择沉默,他手伸到一侧试图调整病床的高度,因为没怎么操作过,还摸了半天操纵杆,半天都没弄好,一会太高,一会太低,让病床上的肖宇梁如坐针毡。
“出去走走吧,别弄它了。”终于,第四次被抬起来后,肖宇梁忍不住提议,“我躺了很久,十几个小时,实在得出去走走了。”
他们两个瞒着护士,转到电梯间下楼,曾舜晞还问了一句他要不要轮椅什么的,肖宇梁断然拒绝。
为了减小曝光度,公司选的是个私人医院,环境优,不用排队,关键是保密性好。下了住院部,正对着就是一个还在扩建中的小型花园,这段时间是杭州最冷的时候,没什么花儿朵儿的,角落堆了几盒没开封的瓷砖,地面上还有些细沙,最近施工队在赶进度,似乎想趁着年前全部改造完,白天混凝土搅拌机的声音相当刺耳。
因为夜深了,光亮大部分来自两旁的路灯。他们绕着花圃走了一圈,又一圈,还是和在病房里一样的,没人说话,就真的只是走走。
——可能和刚刚不愉快的争吵有关。虽然曾舜晞不是记仇的人,但应该也没有那么容易忘记,而肖宇梁自己,就更矛盾了,他一方面心里还为了那个视频别扭,一方面又觉得自己很矫情,令人讨厌,无论曾舜晞和他还算不算朋友,对方选择和谁结婚都与自己无关。
没想到最先打破僵局的是微信视频提醒。肖宇梁手机被助理收走了,只可能是另一个人的。
曾舜晞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只看了眼来电,眉头就紧紧的皱成了一团。显而易见,他不想接。
“阿晞?”
话音未落,曾舜晞就按了拒绝通话,但也就是不到两秒,又有个视频通话打过来了。
这次应该不好拒绝,估计来电的是个硬茬。曾舜晞盯着那行名字,不光是烦恼了,神情相当为难。然而他就是迟迟不接,也不知道在纠结什么。
肖宇梁瞥了一眼,上面那个备注是uncle。
“接电话啊?”
曾舜晞闻言看了他一眼,分辨不出情绪,不过倒是听他的,深吸一口气,接通了电话。
本以为是和睦融洽的亲戚对话,却不想刚接受通话,暴风骤雨般的攻击就扑面而来,一声比一声高,背景还有其他声色各异,音调不同的声音间或响起,连绵不断,绕梁三日。
虽然他们说得都是方言,但是骂人的语言,全世界都是通用的;而且从曾舜晞突然变乖巧顺从的神情上来看,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这个视频持续了十分钟,刚挂断,又有个视频打进来了,拒绝,又来一个,没完没了。
曾舜晞到底怎么招惹了这么一大帮人的,骚扰电话无缝衔接,根本没个尽头。
第七个电话,肖宇梁终于忍不住了。“关机吧。”他说,“让他们知难而退。”
曾舜晞却很慢的摇了摇头,“总要面对的,今天不接明天也要接,没办法。”
“阿晞,发生了什么?”肖宇梁问,他真的很疑惑,“你那群亲戚——”是不是一起发疯了,所以你来我这避难的?心里这么想,当然不能这么问,“你是不是把你们家金库给搬空了?”他选了一个比较幽默的问法。
“啊。”曾舜晞说,轻描淡写,“今天是我和阿倩的订婚典礼。”
肖宇梁愣了一下。
他…阿晞…他翘了自己的订婚典礼?
这是两个家族间的联姻,已经筹划了很多年,从来不是儿戏,阿晞却连个交代都没给。肖宇梁突然想到,所以他头发才像只做了一半的样子,因为他根本就是从订婚宴上逃走的。这些牺牲都是为了他,为了把自己作死到住院的他。
事到如今,说不感动是假的,但是更多是不想让对方受到更大的影响。
“那,你亲戚那边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曾舜晞搓搓手,第七个电话之后也没有新的打过来了,他的神情很放松,可肖宇梁怎么看都觉得他的轻松有些刻意,“来都来了,总不能把我绑回去继续订婚吧…”
说到这,他可能是察觉到了肖宇梁自责的情绪,温声安抚道,“订婚宴可以再办,朋友丢了就没了。”
可是,真的还只是朋友吗?
两人往回走,走到花圃那,看到不知道谁把瓷砖踢散了,撒了满满一地碎片,两个人只能穿过花丛前往住院部。
朋友,本来也是可以两肋插刀的,但那是再纯洁不过的友谊。他和曾舜晞的感情,一开始就不纯粹,经历这么多,只可能更复杂。他不会天真的认为现在曾舜晞对他只有单纯的友谊。
肖宇梁是不愿意爱,不是傻。阿晞之所以还坚持说他们只是朋友,只是因为,这句话是他先说的,他先说不,无论过程是什么样,最后阿晞都选择了接受。
那么好的人,和他对比之下,自己真的太差劲了。如果阿晞真的想维持情人关系,其实也不是不可能…总比如今别扭的朋友关系好,至少在深夜的时候,他们的灵魂还能紧紧缠绕,互诉衷肠。
走神了,却听到曾舜晞惊呼了一声,他下意识去揽住对方的肩膀,但曾舜晞应该是踩空了,往他这边倒去,他又上前了,所以两个人的头撞在了一起,眼冒金星,很疼,但幸好他抓住了对方。
阿晞脸色不太好,努力想挤出一个微笑,我没事,他试图表示这个意思。
他们已经站稳了,然而肖宇梁的手迟迟没有松开,他本人甚至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你希望我们还是朋友吗?”
他忽然自顾自问道。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