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播三个小时，肖宇梁有种终于完成任务了的感觉。
虽然自己的状态把化妆师搞得崩溃了好一会——说实话，不要指望一个大病初愈的人能有什么好状态——接着又因为口吐芬芳被自己老板骂了一顿，以及后续遇到的，提到，或者没提到的，各种令人不快的粉丝请求…除去这些不太好的部分，剩下的几乎都是完美的，令人舒适的。
…尤其是大冬天还能公费吃一顿热腾腾的火锅，真是太棒了。
他和工作人员道别，拿了外套离场。肖宇梁的团队没几个人，除了助理在直播间，其他人都在休息室等着，时间已经不早，离原定的结束时间过了一个多小时，也不知道算不算加班，公司给不给加班费。
往休息室去的路上，助理给了他放了经纪人发来的微信语音，整屏满满当当的60秒，至于内容，就是说他的直播表现简直一塌糊涂，工作态度极其消极，加上前几天把自己喝进医院的破事，回去就给他算总账。
“老板，你又又又闯祸了。”
“我刚才直播真的很差劲吗？”
“说真的啊，老板，你别生气，我觉得你这几天干的事，杨哥的反应算温柔的了。”
“哪有这么夸张。”
“我没夸张，老板你该对工作的事情上上心了，你今晚全程就盯着那个火锅，你没吸粉的想法也就算了，好歹也不要掉粉啊…”
“唉，直播好麻烦——”
然而，肖宇梁自我感觉好得很，再加上他本就我行我素惯了，挨骂是常事，根本不往心里去，助理的一番说教没让他心里有什么触动，敷衍了几句就低头玩手机。
艺人做人设已经是约定俗成的事了。最开始在前公司跟男团，他也是有过人设这种东西的，不过他太糊又没克制力，没过多久就放飞自我了；如今运气好，火了一把，之前的旧人设自然不能用，公司还没来得及给他设计新的人设，他这样随心所欲，反而有了“接地气”和“反差萌”之类的评价，着实吸引了一些粉丝，于是有些蠢事他做了，公司就随他去了，也没多管。
所以人设这种东西，还是半真半假最好，太假了，活得不像自己，太真了，又难免保不住隐私。肖宇梁认为自己的秘诀就是在关键的时候装傻，不经意说粉丝想听的话，假装自己很素人，其实都是套路。
粉丝要看的，只是肖宇梁包装好的性格中的一部分，偏偏她们还以为自己看到了全部，至于那些不讨好的部分，她们自然就不需要知道了。
“嗨，阿晞，收拾好了？”
他看见曾舜晞迎面走来，似乎遇上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心事重重，低头走路，两人差点撞上了。
听见他的声音，曾舜晞才抬起头来，“啊，对，收拾好了。”
“你直接回去吗？还是有别的安排？”
“太晚了，估计回家就直接睡了吧。”
“哦，这样。”
他们身边都跟着彼此的团队，肖宇梁有所顾忌，只是客套了几句。走远之后，他马上发了条微信过去，问怎么了。
曾舜晞回的很慢，可能是忙什么去了。他洗了澡，把堆积如山的衣服该洗的洗，该收的收了，还打了两把游戏，才看到列表置顶上多了个小红点，“没事。”寥寥两字，看不出。
如果是之前，沟通或许就到此为止了，但…肖宇梁打字的手只停顿了一下，接着很快按出一句话。
“你现在能接语音吗？”
“可以。”
于是文字对话转成了语音对话，和刚刚的回复速度一样，提示音响了半分钟，那头才接通。
“宇梁。”曾舜晞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却不难听出其中藏着疲惫，“我真没事，你不用担心我——就是直播时间有点长，我太——”
“太累了？”
“对，没错。”
“阿晞，你撒谎的时候不仅有下意识的小动作，语气也会不同。”肖宇梁叹气，“怎么了？是家里的事吗？”
一阵沉默，“是家里的事情，不是什么严重的事情。”不等肖宇梁回答，曾舜晞立刻接了下一句，“每个家庭都会出现的沟通问题，我自己能处理好的。”
“你把我的话都抢干净了。”见曾舜晞不想说，肖宇梁就知道继续问下去也没用，虽然内心隐隐感觉和自己有关，但他不敢往这个方面想，便转移话题，“那我只能祝你做个好梦了。”
曾舜晞配合地回答：“累了一天，头沾枕头就睡到天亮，想有个美梦也难啊。”
“我就不一样了，什么破事都不能干扰我做美梦。”肖宇梁轻松的说，“如果我不干这行了，就去开个催眠公司，肯定能大赚。”
“我看你不只是做美梦能力一绝，做白日梦的水平也很高。”
“过奖过奖，到时候肯定邀你入股。”
“免了，我才不给没有营业执照的皮包公司投资。”
“考虑考虑呗，你要是投资，我肯定让你当董事长，绝无二话。”
“你真是…”曾舜晞终于忍不住笑了，“既然你是这方面的专家，那能分享你睡得好的秘诀吗？没心没肺不算。”
“那就只有我的PE管枕头了，高低可调整，可水洗，空气流通所以防潮，特别适合在杭州用。”话音未落，肖宇梁就躺在了那个枕头上，幸福的长舒了口气，“嗨呀——”
“实体店里可以买到吗？”
“当然可以，我就在商场买的，等会我找找牌子。”说到这， 他伸手去捞标签，“好像是——”
“你能陪我去买吗？”
“啊？”
“我打算搬家，得买些东西，正好一起买了。”
曾舜晞那种家庭，全国各地都有房产，自然不用像社畜一样到处租房，想住哪就能住哪，肖宇梁默默想，估计只要阿晞愿意，就能几个区换着住，每天都在不同的床上醒来，观赏不同角度的杭州城。
只是这样几个区之间奔波可能太麻烦，所以难以实现，可能这就是甜蜜的负担吧。
“行啊，你啥时候有空？”
“明天就行。”
“那我早上去接你？”
肖宇梁一边说，一边往下拉列表，如果是大采购，他那辆小车肯定是不够用了，看看哪个损友家的SUV可以征用征用。
他只是在小群问了句谁的SUV明天能借他，有正经事，结果那群满脑子黄色废料的家伙非觉得他是借车去野战，还热情的推荐了几个好地方，肖宇梁委婉的强调了一句自己是陪人去买东西，又被嘲笑说改走纯情路线，是不是打算从良了。
以前一群人开黄腔嘴别人的时候还挺有趣，现在状态不同，只感到鸡同鸭讲，他干脆关了群聊，想起助理好像有一辆哈弗SUV，打了个电话，借到了。
八点钟接车，在高架桥遇到上班高峰期，车走得比蜗牛还慢，还有不要命的左右插车道，交通状况一塌糊涂，一个多小时还没下高架，堵得肖宇梁心烦得很。
他本来因为减重落下了烟瘾，又是心里烦躁的时候，烟就没节制，一根一根的抽，没多久就去了小半包。
不过拐进地下车库里，眼看着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不远处，他又心虚了，连忙拉下车窗散气味。
“早上好。”
曾舜晞今天穿了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和黑色直筒裤，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羊绒大衣，足够暖和又不失风度，头发没有打理，可能是等得太久，被风吹得有点乱，也不影响他的挺拔俊秀，反而因为这样的松懈感看起来更温柔。
“路上堵得太厉害了，你等很久了吧？”
“有一会了。”阿晞坐到副驾驶位上，把手上拎着的纸袋给他，“猜你八成没吃早饭，给你带的，吃了再开车吧。”
肖宇梁把车停进车位，打开系着漂亮蝴蝶结的纸袋，里面放了面包，茶叶蛋，还有一杯似乎还冒着热气的咖啡。
“够中西合璧啊。”
“别挑了，我去的早，便利店就这几样东西卖。”
肖宇梁拿出咖啡，刚刚盖着盖子看不出些什么，现在伸手一摸，才发现咖啡还是滚烫的，热腾腾的暖意透过纸杯渗入他的指尖。
“这袋子保温效果真好，咖啡还烫手呢。”
“那是我的大衣保暖。”曾舜晞得意的朝他微笑， “我怕凉了，就拿衣服裹着，幸好有点用。”
杭州此刻正是气温骤降的时节，皮肤只要接触到空气，都能感觉那股子冷意往经脉里钻，而此时肖宇梁却觉得有什么更明显的东西压住了它，可能是这杯暖到心底的咖啡，也可能是对方温和的语气，某种不该属于寒冬的事物获得了胜利。
这趟路程顺利了很多，大概是早高峰已经过了，一路上都没遇上堵车。等到了地方，曾舜晞拿出清单，两人核对了一番，他这才知道原来对方还要买床和沙发之类的大件，这番阵仗，看起来是想把一切都换成新的了。
搬家，能最快的给一成不变的生活添加新鲜感，一切都是新的，新的居住环境，新的家居格局，新的左邻右舍，就好像人生又重新开始了似的。这样说，许多故事也常常以搬家为开头，大家都一致认为搬家是和过去告别的第一步，以此来引入新的情节，倒也没错。
今天是工作日，顾客并不多，疫情期间商场又要求戴口罩才能进入，大大减少了他俩被发现的几率，他们在入口处推了辆购物车，从家具区开始慢慢逛。
大件家具款式很多，不过除开儿童家具之外，风格都差不多，无非是尺寸、材质和颜色不同。挑了几个看着还顺眼的，曾舜晞说他有选择困难症，非要肖宇梁来做最终决定。
无奈，肖宇梁在布艺沙发中选了一个米白色的三人座长沙发，款式和风格都和他家的那张类似，造型简约，坐着也舒服，符合他的一贯审美。
“这个好看，你觉得怎么样？”
曾舜晞看看沙发，看看他，似乎挺满意：“行，那就这个了。”
他们转到寝具区，这次能选择的范围就更广了，光铁艺床架就有几十种，好看是好看，就是不适合靠着，平时想在床上看个视频玩个手机什么的，即使垫着枕头也不太舒服。
“还是选原木的吧。”曾舜晞听了他的建议，从展示架上选了一对带流苏的抱枕，放进推车里，“搭配这对抱枕也合适。”
肖宇梁的注意力在明黄色的流苏上转过，“你的品味真有够奇怪的。”他诚恳的说。
“那你选一套呗。”
“阿晞，你确定是你搬家而不是我搬家吗？”虽然这么抱怨着，肖宇梁还是选了靠下的另一对抱枕，整体以浅绿色打底，边上装饰简洁的金线，绣着品牌logo，没有奇怪的流苏，当然。
“我当然很相信你的品味啊，宇梁。”
“哦？我怎么觉得你就是想当甩手掌柜。”
“倒也不是…”曾舜晞轻声说，“这件事，我觉得你还是参与进来比较好…”
最后一句声音很轻，又莫名其妙的，肖宇梁还没反应过来，阿晞就马上往装饰品货架去了，走得还挺快，他在后头推着购物车还小跑了几步才追上，正想细问，却瞥到货架上一个心型瓶子，看看曾舜晞，他似乎也在注视着同样的东西，一时分辨不出情感。
…这个瓶子，很像他们在北海边买的心意瓶。
一年前在北海，他们第一次在太阳下手牵手散步，像一对真正的情侣，幻境依旧如泡沫般易碎，不过曾经存在和根本不存在，终究虽皆是虚无，留下的痕迹却截然不同。如果仙杜瑞拉没有拥有过漂亮的水晶鞋，没有参加过华丽的舞会，没有邂逅她的命中注定，她的生活中或许很难存在这一缕若有若无的、名为希望的光。
希望，本来就是上天最吝于给予的礼物，肖宇梁没有那么好的运气，所以他根本都不奢望。
本以为曾舜晞会趁势问问自己是否留着这个瓶子，没想到对方的目光滑到另一侧，仿佛被一座黄铜的烛台吸引了全部注意力，拿在手上来回把玩，好像真的很喜欢的样子；再往深处走，货架上陈列的是卫浴用品。
卫浴用品区接着毛绒玩具区，再之后就是母婴区，两边的货架布满婴儿的脸和光屁股，他们两个没孩子，又没有任何带孩子的经验，突然穿过这一片，真有些尴尬。
更何况，过道里还挤着几个年轻妈妈，在抢购打折的纸尿裤，把本就不宽的过道挤得满满当当的，他俩卡在中间，不知道该前进还是后退。
“我帮你取吧。”
曾舜晞伸手，他个子高，稍微一踮脚就能拿到最高点的那袋纸尿裤，交给了一个站在人群最外围，推着婴儿车，还牵着一个三四岁小男孩的妈妈，肖宇梁则取下了另一侧货架上的最后一袋，同样放进了对方的购物车里。
“谢谢。”那位妈妈连忙拉了拉孩子，“宝宝，快和两位哥哥说谢谢。”
小男孩有点认生，睁着圆溜溜的眼睛害羞的打量着两人，妈妈又催了一遍，才怯生生的说：“谢谢哥哥。”
样子十分单纯可爱，可爱到肖宇梁忍不住弯下腰，摸了摸男孩的头。
“不用谢。”根本没注意到，自己的语气瞬间温柔许多。
人流随着商品的减少慢慢散了，短暂的路过母婴用品区后，他们继续挑选装饰品。接下来就是分工合作的时候，肖宇梁推着推车在后面慢慢走，曾舜晞则拿着各式各样的装饰品往推车里放，有几个怪异的装饰品他甚至分不清有什么用，肥皂盒装不了肥皂，纸巾盒放不进纸巾，都是不太实用的设计。
不过反正是曾舜晞的家，他喜欢就好。
“宇梁，你喜欢孩子吗？”
就要走到收银处时，曾舜晞突然问道。
肖宇梁看他，有些疑惑，“喜欢啊，小孩多可爱。”
“我是说，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吗？”
“我吗？如果可以当然想有一个，但不是现在。”他耸肩，“现在我照顾自己都照顾不来，哪里还有精力照顾一个孩子。”
“也是。”曾舜晞低声说，“虽然我觉得，我不至于是个不合格的家长，但是我怕我被我父母的一些观念和行为潜移默化影响，担心以后我会变成我最讨厌的那种家长，让我的孩子变成现在的自己。”
“阿晞，现在的你也很好。”
“是吗？但是我感觉我一点也不好。”曾舜晞显然不想听如此苍白无力的安慰，“我感觉自己像活在一个画框里，都给人捆死了塞在里面，上下左右的范围早早的就限定好了，无论我怎么挣扎，好像都还在我父母的掌控范围内。”
“我有的时候觉得自己活得也太窝囊太憋屈了，事事都按他们的路线来，拍戏，恋爱，结婚，看起来好像是我赢了，其实他们只是换了个方式控制我而已。”像洪汛期的堤坝裂了口子，他心里藏着的一些话突然就喷涌而出，“我没想过和爸妈反目，也不是青春期叛逆，我想要的东西一直很明确，我只想向他们证明，没有他们以爱之名的关注和束缚，我同样也能把我的事业、我的生活打理得井井有条。”
肖宇梁沉默，好半晌才说，“一直能有人帮你，倒也不是多糟糕的事。”
“但是我想要自由，没人能帮我，除了我自己。”曾舜晞徐徐的说，忽然对他一笑，“宇梁，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因为我喜欢你身上那股肆意的力量，就好像在——”顿了顿，他继续说，“——像在发光，在你身边，我觉得自己也充满了那种力量，敢于去做一些平时不会做的事，比如说反抗父母，反抗每个违背我意愿的决定——这样很好，宇梁，我真的很喜欢和你待在一起。”
阿晞这是对他交心了。虽然他们之前也有过几次掏心窝子的对话，不过阿晞从未没展现过这么多，从未把自己的内心完整的剖析给他看，如今说这么多，不像情绪激动说漏嘴，想必坦诚相见的念头已经存在很久了。
然而，当知道有个人将信任谨慎的交付与他，随之而来的感触应该是正面的，可肖宇梁此刻却感到一阵令人不适的别扭侵袭而来，几乎让他胸口某个地方有些松动。他不由得攥紧了推车扶手，仿佛在咆哮的海浪中抱紧一块木板。
“好吧。谢谢你说这些——”开口发现嗓子干涩，他清了清喉咙，“我们该去结账了，队伍已经排起来了。”
这次转移话题的方法并不高明，曾舜晞看了他一眼，可能以为自己会有些回馈之类的，也可能本来期待值也足够低了，总之，阿晞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点点头，算是同意他们下次再聊。
装满商品的推车驶入结账通道，这条通道通向自助结账处。他们的清单上有沙发和床铺这类家具大件，结账完毕后，还需要去服务总台登记地址，请商场帮忙运送到家，曾舜晞填了两个地址，这些货物一部分先送到他现在住的地方，另一部分到他的新家。
他写地址的时候肖宇梁凑过去看了眼，本以为阿晞的新家会是在哪块繁华的地段，没想到看到了一个很普通的楼盘，位置一般，环境一般，没什么特点，可能最大的好处就是足够安静，虽然说不上差，可怎么看也不像是阿晞这个富二代会住的地方。
“给。”
还在思考阿晞新家选址的合理性，自己的右手就被塞进了一张小纸条，里头写着两个地址，第二个地址下面加了波浪号，是新家的地址。
逛的时候没留意时间的推移，办好配送手续之后已经到了饭点，曾舜晞打算直接去新家把买来的大件组装一下，于是他们在商场的餐饮区随便解决了午饭，就驱车离开了。
“没想到你也会吃商场的饭。”车子缓缓驶上道路，肖宇梁感慨道。
曾舜晞有些好笑：“你以为我是非米其林餐厅不吃的少爷吗？我们之间的误会好深啊。”
肖宇梁突然就想起了他们还在剧组的时候，那一个早上，曾舜晞觉得隔夜水喝起来不对劲，留下半壶温水，回了自己的房间。
冷水喝着胃难受，热水又难以下口，温水喝多了，反而会加重喉咙干涸的感觉。
明明应该做到能随时抽身，他却似乎让自己处在了难进难退的境地。
肖宇梁的心头生起一种古怪的情绪，令他不安又令他有归属感，好像旅程已经快到终点，面前却突然出现了万丈深渊，求生本能使他停留在原地，对终点的向往又推着他向前，过也不是，不过也不是，最终只剩下茫然。
为了驱散这种感觉，他打开了车载收音机，随手调了一个频率，让喇叭中传出的声音盖过自己内心的犹豫。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