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生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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担架车如同风一样穿过大理石砖砌成的走廊。肖宇梁擎着点滴架,一步不落地跟在医生后面奔跑。
肖宇梁在噩梦里见过这个场景很多次,每一次都被吓得猝然惊醒,冷汗淋漓。但没想到这件事真的发生时,他却这样冷静。
“患者妊娠几周了?什么时候晕倒的?倒的时候什么情况?”
“33周了,早上9点10分晕的,”肖宇梁一边竭力奔跑,一边对答如流,“倒的时候羊水就破了,头磕在床边上……”
“血压70/40。”护士说。
“把升压药的流速调大!”
曾舜晞是成年beta,体型中等,但如今被困在这方小小的担架车上,竟显得如同纸片一般。他惨白的面孔被白炽灯一照,更加了无生气,肖宇梁的躯体运动着,眼神却很呆滞,他的灵魂被吊在了点滴架上。他只觉得明明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刚刚与他只有一线之隔,为什么倏然间就相隔万里了?
他被两扇门挡在外面,门顶亮起的手术中晃痛他的眼睛。
一个穿绿色手术衣的大夫从门里出来了:“你是曾舜晞的家属?”
肖宇梁的声带先思维一步做出了应答:“我是。”
“患者是偏A的beta,月份大,胎位不算正,剖的风险非常大。现在又突发休克,血压和血糖都不是很好,恐怕保守治疗稳定情况也很困难。”
“所以呢?”
“剖是一种选择,保守治疗也是一种选择。”医生快速地说着,“患者出现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信息素分泌失常导致了早产和应激性的休克,另一种就是生殖腔破裂,出现了内出血的休克。如果是第一种,那情况还不算太糟,也许连剖都不用剖,但是如果是第二种,剖也只是赌而已……”
“你们的意见呢?”肖宇梁听完这挑不出错的医嘱,隐忍着愤怒,“我不懂第一种还是第二种,我只想问,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您冷静,我也只是说清楚利弊,想让您权衡治疗方案……”
“我要我的爱人活着!”肖宇梁一拳擂在医生身后的墙上,“我只想知道他妈的到底哪种能让他留下来的几率更大!”
“家属,”医生倒不见害怕,只是也微微动怒了,“所以说我才要问您的意见。急症是不给人反应时间的,什么都可能发生,但必须即时处理。我们也没办法预料选择的结果是什么。到底是保守还是剖,决定权还是在您手里。”
“那如果,”肖宇梁的指节流血了,他强撑着问,“今天是你的老婆大着肚子躺在里面呢?你会选哪种?”
医生被他冒失的言语彻底搞得不耐烦了,道:“我是omega,要躺也是我躺。但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是我,我会选择剖,我承担得起我选择的后果,你承担得起吗?”
“我……”肖宇梁崩溃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你让我想想……”
“家属,病人现在的情况不乐观,最好尽快确定治疗方案。”医生丢下一句话,转身进了手术室。
25
曾舜晞的治疗方案迟迟不能确定,又被从手术室里推出来了。
监护器上的数字很不稳定,它一报警,肖宇梁就要把升压药的开关打开,直到血压上升。医生说曾舜晞现在还算处于一个静息的状态,或许有一丝稳定下来的希望。曾家人知道了这件事,联系了很多专家,但是谁也给不出一个最优的方案。
“治疗还是要以患者临床的大夫为基准进行判断的。”他们无一例外地说,“第三军医医院又在全国首屈一指,您还是应该和主治大夫多沟通。”
肖宇梁活了二十五年,从来没有这样无助过。在生死的面前,医生和他一样茫然,谁都不想承担判断失误的风险。他以为他会哭的,但是他没有。痛苦到了这个境地,一切情绪都显得毫无意义。他像一头困兽,在病床前盘旋着。
“嗒、嗒、嗒……”脚步声由远及近,踏到了门前。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肖宇梁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缓缓抬起了头。
田医生穿着白大褂,半倚在门框上,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轻轻摆了摆手。
“又见面了,肖先生。”
肖宇梁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剖吧,我主刀。”田医生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走到了他的跟前,递给他一张知情同意书,“签了它,手术立刻进行。”
“可是……”肖宇梁颤抖着接过这张薄薄的纸,“不是说剖很可能导致腹压骤减,人就会……”
“话虽这样没错,但是也可能不出事啊。他现在羊水都破了,不生是不可能的,而且迟迟不醒,拖越久危险越大,还不如赌一把直接剖。你觉得呢?”
“我……”肖宇梁混乱极了,他不由得向后退了两步,问,“这是现在最好的方案了,对吗?”
田医生又露出了那种冰冷的笑容。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把胸前的笔递给了他。
田医生脸嫩,人矮,但在肖宇梁的面前却丝毫不见势怯。她就像一块立在荒蛮之地的指示牌,带着与周遭格格不入的鲜明和考究,虽然突兀,但是却特别让人有想要相信的欲望。
肖宇梁像被什么控制了一样接过了笔,在A4纸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刚把最后一笔落完,就听到田医生爆发出了一声得逞的轻笑。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弥漫上心头。他愕然地把视线转到田医生的面庞,只从她的瞳仁里窥见了一闪而过的恶意。
但只是一闪而过。
田医生按响了床头铃:“十四床家属同意手术了。”不一会儿,护士们就从门口鱼贯而入,把床推走了。
肖宇梁像被什么钉在了原地,不详的预感席卷了他。
田医生若无其事地把笔插回口袋,说:“感谢您的配合,手术半个小时之后开始。”
肖宇梁死死抓住了她的手腕,道:“您是来救他的,对吗?”
田医生的镜片闪着绿色的衍光,看不清楚眼神。她的声音像机器人一样没有机质:“这里的医生都想救他。”
肖宇梁攥得更紧了:“我是说,您是来救活他的,对吗!”
田医生试图脱离肖宇梁的控制,但是失败了,她冷漠地垂下了嘴角,有种图穷匕见的凶狠:“救活?我可从来没说过这话。我来这里,只是为了给他一个结局。”
她想让阿晞死在台上。
肖宇梁直觉性地意识到了这点。
“……你不能给他动手术!”肖宇梁心下一凛,他求救一样地再次按响了床头铃,“我不同意了!!艹!听到没有!!”但回应他悲鸣的只剩忙线的声音。
田医生的手被他攥得充血了,指尖已经开始泛紫。她完全丧失了耐心,道:“肖先生,恕我不能奉陪,我要去手术室准备了。”
肖宇梁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你不能去!谁都可以给他做手术,只有你不行!你是想让他……”
“肖先生,”田医生无情地打断了他的拒绝,“你最好不要逼我在还算纪实的内容里加入一些玄幻的剧情。”
肖宇梁松手了。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松开。他的身体突然像在冰窖里被冻了一天一夜一样沉重难动,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田医生慢条斯理地活动了一下手腕,信步走出了病房。
“咯、咯、咯……”病房里只剩下肖宇梁牙齿摩擦的声音。
26
田医生站在无影灯旁审视着病床上精致的男人。他的面孔让她那么熟悉,又是那么陌生。田医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指节大小的玻璃瓶,往曾舜晞的鼻腔里滴了几滴。
不出所料,没过十分钟,曾舜晞的睫毛轻轻翕动了几下,缓缓醒转了。
“……”曾舜晞的眼神失焦了几秒,最后集中到了田医生的脸上,“田……田医生?”
田医生的声音被口罩捂得有些沉闷:“你好呀,曾先生。”
“我怎么……会在这?”曾舜晞挣扎着想爬起来,但是失败了。
“你晕倒了,羊水破了,他们怀疑你是生殖腔破裂内出血休克,所以准备给你动手术。”田医生把玩着手里的玻璃瓶,“但现在看,你只是因为情绪起伏大导致的早产而已。这种情况只需要萃取信息素就可以让你醒转,然后你就能自行生产了……但这种情况排除困难,提取信息素又需要时间,更没人知道它已经被萃出来了……”
“所……以呢?”下腹的宫缩让他冷汗迭出,他意识到他已经进入了生育的进程中。
“我发现我从来没认识过你。”田医生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把雾化面罩扣在他的下面部,自顾自地说,“你其实并不赤诚、也不坚定,更没什么勇气。真是可笑,曾经的我居然对你滤镜那么深。”
田医生偏平的五官逆着光,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在无影灯的昏暗里,她目光中有种狰狞的东西蠢蠢欲动。
“但事已至此,再提改变,已经为时已晚了。我觉得我应该修正掉我的错误,你觉得呢?”
曾舜晞觉得自己仿佛成了一只待宰的羔羊,束手无策地目视着她把整整一瓶信息素都倒进了雾化器中。他的鼻腔刚刚闻到生理盐水的咸,就被铺天盖地的白酒味封住了。信息素实在太浓了,他的宫缩骤然加剧了十倍,痛得他狂叫起来。
“不要叫呀。”田医生有一副甜美的嗓音,但此时是那么阴森、可怖,“不过也没关系,反正一会儿你就不会再叫了……”
雾化器的轰鸣声掩盖住了她的声音。曾舜晞努力地想睁开眼睛,但睫毛却越动越轻,越动越微,最后完全静止了。
27
曾舜晞像从噩梦里惊醒了一样,猛地睁开了双眼。
“哇——”婴儿的哭啼声在他耳畔响起,他的视野转即被一个皱皱的肉团子占据了。一个男声从旁边传过来:“他醒了,让他抱抱小孩吧。”
婴儿被放到了他的胸口。一挨到他的皮肤,孩子的哭声就小了很多。曾舜晞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就是肖宇梁和他的孩子。他的心头涌上柔情,轻柔地搂住了婴儿的后脊。
一双手又把孩子从他身上抱走了,“把早产儿抓紧送到保温箱去吧,准备缝合了。”
曾舜晞恋恋不舍地看着那眼睛还没睁开的骨肉离开了自己,目光陡然扫到一个熟悉的身影。他突然想起了噩梦的内容,遍体生寒。
“宝宝很健康,只不过是有点早产。”田医生与他对上了目光,“恭喜你,是个Alpha男孩。”
曾舜晞完全糊涂了,他已经分不清楚梦境和现实了。
“您……您不是去了别的地方吗?”曾舜晞试探地问,“您什么时候回来这里的?”
“本来要去的,结果拜某人所赐,旅行暂时搁置了。”田医生把染了血的止血钳递给旁边的护士,埋头缝着,“正巧碰上你早产,就回来给你做手术了。”
“宇梁呢……?”曾舜晞问道,“怎么没看到他?”
“他情绪太激动,被我关在手术室外面了。”田医生回答道,“他的信息素在,他就不用在了。他除了扰乱我们的治疗以外,什么用都没有。”
曾舜晞放松地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麻药的劲儿还在,他晕晕乎乎地又睡过去了。过了一会儿,他又悠悠地转醒了。他发现自己已经被移动到了预备室里,周遭都是蓝色的帘布。田医生正坐在他的身边,看着一本叫《失心疯》的书。见他醒来,就把视线从书上移开了,平静地注视着他。
“我做了一个噩梦。”看着田医生平静的侧脸,他突然有种强烈的倾诉欲望,“我梦见您把一整瓶信息素都倒进了我的雾化药里,表情特别可怕,像是要杀我……我,我痛得直叫,您也不理会,还说‘一会儿你就不叫了’,就跟恐怖片一样……”
田医生把手中的书合上了,笑道:“那个可不是梦。”
“……?!”曾舜晞剩下的麻药劲儿也被这一句话吓没了。他睁圆了大眼睛,震惊地看着田医生。
“你觉得文字是真实的吗?”田医生垂眸看着手中的书,轻声问道。
“什么……真实?”
“用文字记录的人或事,是真实的吗?”
“那应该要看记录的人有没有撒谎吧?”
“如果记录的人没有撒谎,那它就一定是真实的吗?”
“这……”
“我确实把一整瓶信息素倒进了你的雾化器,可那是因为你晕太久了,不仅羊水快流干了,盆底肌也已经疲劳了,如果不用大剂量的信息素刺激你,你的胎儿根本坚持不到开刀。我说话表情不好,那是因为我心情不算太好,最近我身边真的发生了很多可怕的事……”
“对不起……”
“说对不起干嘛?关你什么事。”田医生站起身来,俯视着他,“文字总是把偶然说成必然,把巧合说成命运。那些平凡的,文字赋予它们瑰丽的色彩,那些丑陋的,文字又给它们特别的光环……它是天底下最巧妙的包装。但是太多人以为用文字记录下来的就是真实的,他们就把这巧言令色的东西放在祭坛上顶礼膜拜,直到发现它也只不过是一个满身尘土的泥像……于是他们没办法原谅它,也没办法原谅自己……我也差点就这样了。”
“……”曾舜晞又插不上话了,只能等着娃娃脸的医生长篇大论地说完自己的感悟。
田医生也感觉自己太过自说自话了,有点尴尬地转移了话题:“本来我是打算这次跟你老公多聊聊的,但是计划不如变化快……父子平安,我也算对得起你们两个了。”她把口罩摘掉了,“这次我是真的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呃……”曾舜晞跟不上她思维的速度,问,“您又要去旅行了吗?”
“去。”她把手术手套也脱掉了,潇洒地扔到了医用垃圾桶里,“天塌下来也要去。”
“如果有什么我能帮你的,”曾舜晞一直对田医生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亲近感,他总是想为她提供点什么,“您一定要向我开口。”
田医生看着他的脸,又露出了那种慈祥的笑容。
曾舜晞有种强烈的预感,这将是他在这里最后一次看见她。他踌躇了半晌,还是想把一些话说出口:“田医生,你……你虽然人很奇怪,但是一直在帮我,我从来没有好好谢谢你……”
“上次你祝我找到幸福,我想我已经找到了,起码,我拥有过了。如果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那我也想祝您幸福……”
田医生的目光终于变得柔软了。她伸出食指把他汗湿的刘海捋到一边,像母亲照顾孩子一样自然。
“我想祝您永远被公平、公正地对待,像风一样自由地生活……。”
田医生笑了,这次她的笑容如此灿烂、温暖。
“你果然和他不一样。”田医生的面上不知为何爬上了一丝惆怅,“你也太乖、太可爱了!不过,不乖不可爱也不是没有魅力……我还是应该再多钻研钻研……”
田医生的脑电波又不知道接到哪里去了。曾舜晞无奈地叹了口气,只觉得一口气说了太多话,刀口都有点隐痛。一位护士突然拉开了帘子,问:“田医生,可以把产夫推出去了吗?”
田医生微笑着说:“当然可以,家属在外面等急了吧?”
“他都要把门拆了……”护士小姐小声地抱怨了一句。天花板开始在视线里移动,熟悉的白酒气息由远及近地传过来。他有种劫后余生般的轻松和喜悦。
门打开了,床骤然被另一个力道接手了。
“阿晞……”深爱的声音再次出现在了曾舜晞的耳畔,他侧过头去,只看到一张哭花了的俊脸。
“爱哭鬼。”曾舜晞促狭地骂了他一句,“别哭,我没事了。”
“嗯……嗯……”肖宇梁的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掉,一滴一滴地砸在担架床上。曾舜晞费力地抬起胳膊,抚摸着他的小臂。
“话说,你不是要说一万种爱我的理由吗?今天的想好没有?”
“啊……?”肖宇梁愣了,他慌张地说,“我……我喜欢你是因为……”
“我要听很好听的那种,不要随便说出来糊弄的。我最多可以等到今晚十二点之前……”
“不用等到十二点之前!我……只要十分钟就好……”
不知为何,今夜窗外的北风竟如此安静。白雪妆砌的屋顶在宁静的月光下闪着纱一样的柔光。小婴儿在保温箱里心无旁骛地酣睡着,新手夫夫在玻璃外面心满意足地看着,从今天开始,所有的痛苦和不安都会成为过去式,接下来的每一天都会是充满爱的好日子。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