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我们相爱，也梦见我们一起看海。
10
那日在寺庙苦等小菩萨的行为显然招惹女上司的不满，近几天来肖宇梁的工作压力急剧加重，丢叠成山的文件压得他焦头烂额。
但闲暇时间里他还是会想想小菩萨的好，即使他暂时失去了小菩萨。
在交接完那封信和佛珠之后，小菩萨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肖宇梁一有空就会蹲在小菩萨常去的那个寺庙蹲点，可是来往匆匆的人群中始终没有看到小菩萨的身影。
他去哪里了？
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肖宇梁反复地想，反复地折磨自己。平日里最爱吃的螺蛳粉都如同嚼蜡一般，苦涩无味。
这天下班回家很晚，肖宇梁将手机关掉洗了个澡就上床睡觉了。
他做了一个美梦。
梦里小菩萨坐在海边，月光将他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小菩萨笑着喊他的名字，宇梁。
肖宇梁开心地跑过去抱他，就在手指触及到小菩萨的那一瞬，一切都化成了风。
在梦里，他摇摆的爱意被夜晚的海风击垮，他在沙滩上漫无目的地奔跑着，呼喊着曾舜晞的名字。
不见了。
小菩萨像是在海中央悬挂着的月亮一样，轻轻一碰，就会被海浪卷走。
他在梦里回头，小菩萨坐在礁石上抱着膝盖，他衣衫不整，双眼通红。
小菩萨哭着，一遍又一遍地问他：“肖宇梁，你后悔吗？”
我后悔。
肖宇梁梦中惊醒，掀开被子看墙上的时钟。
凌晨3点了。
没关系。
我今天就是要看到海，再晚也去，没人陪也去，冷也去，绕路也去。
肖宇梁穿上外套，抓过手机出门扫了一辆共享单车，拼命地往海边骑。
越是往海边多行进一步，肖宇梁的心里就越是急躁，理智的大脑在告诉他这是无用功，是天马行空，是没有结果的无效实验。
那又怎么样呢？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肖宇梁不在乎。
一直骑行了两个小时，筋疲力尽的肖宇梁终于到了海边。他扔下共享单车，扯紧了身上的外套在海滩上慢慢地走。
过往的海风没有丝毫地怜悯，每一次扬起地上的细沙都像是在惩罚他犯下的滔天大罪。
肖宇梁默默承受着，他低着头，看细软的海沙钻进自己的鞋子里，蛰地他每走一步都如行刀山。
从南到北，肖宇梁默默地走。
从远到近，慢慢地接近自己的原罪。
走到将近下一个出口的时候，肖宇梁已经被细沙迷了满眼，悔恨的泪水染湿了脸庞，看起来好狼狈。
他抬头擦去眼泪，恍惚间，看见了礁石上坐着一个人。
那个人身旁的手机亮着光，肖宇梁慢慢走近他，听到了那首熟悉的歌曲。
《我不是你的观赏鱼》
“阿晞...”肖宇梁不敢相信，他张了张嘴，抬手狠狠地甩了自己两巴掌，确信一切不是梦之后，他拔腿飞快地冲向礁石。
“阿晞！！”
坐在礁石上的人惊讶地回过头，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亮着柔和的光芒。
他没有穿白色的衣服。
小菩萨披着一件黑色的外套，抱着双腿坐在礁石上听歌。
“肖宇梁？”
曾舜晞皱了皱眉，将腿伸下来点住地，起身慢慢地向肖宇梁走来。
他像是披着柔和月光的神明，带着满身让人沉醉的香气缓缓地走向人间，用温柔和善意洗净了世间万物短暂的丑恶。
“怎么哭了？”曾舜晞低头，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小手帕，走上前去轻轻地擦去肖宇梁脸上的泪。
温柔触碰到丑恶肌肤的那一瞬间，罪人的眼泪像是泄闸的洪水，肖宇梁垂眸感受着脸上轻柔的面料，心脏里的某一块地方悄悄地发了芽。
他想，阿晞真是笨蛋。
明明自己做的事情万劫不复难以赦免，小菩萨却在自己眼泪还未流干的处境下选择先帮自己擦眼泪。
他想，肖宇梁真是傻逼。
明明曾经有个愿意掏心掏肺付出一切对自己好的人，自己却要一塌糊涂把所有事情都搞砸。
“阿晞...冷不冷？”肖宇梁脱下外套，抬手要帮小菩萨披上。
小菩萨摇头，巧妙地避开了他的温柔。
“不冷。”
只是拒绝的说辞罢了，肖宇梁看得好清楚，寒风中小菩萨瑟瑟发抖的身躯在强忍着镇定。
他很冷吧，不管是身体，还是心。
小菩萨将手帕交给肖宇梁，两人静静地在沙滩上走了许久。
在这段难得的沉默之中，肖宇梁嗅着小菩萨身上淡淡的香味，久违地感觉到了心安。
“阿晞，你怎么这么晚还在海边？睡不着吗？”
肖宇梁扭过头盯着小菩萨，他漂亮的侧脸和遥遥的月亮相互呼应着。
一模一样。
小菩萨是遥不可及的月亮，是海浪拍起时四散而起的水花，是落在礁石上欣然蒸发去拥抱太阳的细雨。
是他可望不可即的爱。
小菩萨双手合十放在胸前搓了搓，好听的声音犹豫着吐出了一句话。
“我做了一个梦。”
肖宇梁心里一颤。
“梦见你在和我看海。”肖宇梁接起了下半句。
四目相对的瞬间，肖宇梁在心底跪拜了千百万次菩萨。
谢谢菩萨大发慈悲地赐予他一个不完美的梦境，也谢谢菩萨狠心地掀起小菩萨心底的悲痛，赐他一场莫须有的空欢喜。
幸好来了，肖宇梁这样想。
如果他没有坚持不懈的毅力从家中骑到海边，小菩萨见不到他也一定会心碎到无法复原吧。
“你也梦见了吗？”小菩萨问。
“嗯，梦见我们相爱，也梦见我们一起看海。”
肖宇梁轻轻地笑，放在口袋里的手摩挲着小菩萨送给自己的小手帕。
小菩萨没有再说话，他也只是轻轻地笑。
他们坐在海边最大的礁石上，看海浪拍打着海岸掀起滔天巨浪，也看贪黑的小螃蟹背着孩子在沙滩上玩耍。
他们聊月亮、星星、太阳，也聊花草树木和天文地理，两人都默契地避开着敏感的话题，只是在边缘的美好时光中消磨着后半夜的海风。
直到太阳渐渐地从海平面上升起，微弱的曙光划破云朵照射在小菩萨的脸上，疲惫的小菩萨眨了眨眼，扭头俏皮地盯着肖宇梁。
他说：“今天很开心，谢谢你。”
肖宇梁重重地点头，“我也很开心，和阿晞在一起的每一分钟都很开心。”
小菩萨的心脏很脆弱也很敏感，听到这句话之后他牵强地扯着嘴角，半晌才低下头，喃喃道：“是从我身体上得到的快乐吗？”
肖宇梁的大脑在瞬间宕机，他只能疯狂地摇头，“不是的，阿晞，你不要这样想。”
人总要学会说话，去照顾在乎的人。
每一句有可能会伤到喜欢人的话，都是一把未开刃的匕首，不致命但致病。
心病。
小菩萨没有再说什么，他拍了拍麻痹的双腿，头也不回地走上楼梯坐进了车子里。再然后，汽车呼啸的声音和刺鼻的尾气化为一声叹息融进清晨里。
肖宇梁捡起衣服披在肩上也离开了。
在骑着共享单车回家的路上，他止不住地想小菩萨的好。
仅仅是一瞬间的温柔就能让肖宇梁惦记好久好久。
小菩萨呢？
曾经喜欢自己喜欢到甘愿匍匐在自己身下任由羞辱的小菩萨是不是也一样？
一样地曾经在爱里卑微。
一样地在撞到南墙之后头破血流地为自己擦眼泪。
肖宇梁是混蛋，难以赦免的大混蛋。
是滥情管不住自己而一次又一次消磨小菩萨温柔的混蛋。
是错把臣服当成个人意愿一次又一次逼迫小菩萨和自己交合的自私鬼。
是在漫天星光下觊觎小菩萨爱意渴求多一点时间的贪婪人。
去上班的路上，肖宇梁买了一罐凤梨罐头。
他打开盖子，只吃到了满嘴的苦涩。
他想，今天的凤梨不甜。
他想...
想再见见小菩萨。
他想再和小菩萨看看海里的月亮。
他想问问小菩萨自己能不能申请成为奔向他的宇航员。
曾舜晞，请批准我。
曾舜晞，请给我一个爱你的机会。
阿晞，这次换我来爱你。
爱字太沉重，所以我会告诉你，我喜欢你。
11
西北的漫漫黄沙总是迷得让人睁不开眼，维多利亚港吹来的海风把深圳湾变得好温柔，在肖宇梁的眼里，它永远是蒙着一层梦幻滤镜的深蓝大海。
和谁看海都会一样浪漫，只要在海风中拥抱接吻，一切的不欢而散都会被原谅。
换做从前，肖宇梁深信不疑。
可是小菩萨的泪眼模糊在深圳湾轻柔的海浪里，他脆弱得不堪一击的眼神好像是初春盛开的第一朵花，独自绽放着美丽，却忍受着采蜂的折磨。
可是小菩萨的声音糅杂在深圳湾安静的月色里，他强韧比坚不可摧的磐石一样的话语即便是没有从慈悲的嘴中吐出，也会被风吹进肖宇梁的耳朵里。
他突然明白，海要和曾舜晞看才浪漫，恋爱要和曾舜晞谈才有意义。
过往的种种孽缘是他前世欠下的冤罪，今生难给她们一个两全法。
和小菩萨不一样。
在他没有迈出恋爱这一步的时候，小菩萨已经独当一面替他走了九十九步。
那最后剩下的一步，他迟迟没有走出。
小菩萨受的罪够多了，也就心灰意冷落荒而逃了。
肖宇梁将手里的工作推到一边，掏出手机照常给小菩萨发去早安消息，再然后把手机丢到了一旁。
已经连续一个星期都没有得到小菩萨的回信，今天恐怕也会是一场空欢喜了。
肖宇梁笑得很勉强，海王一样四处钓鱼的他怎么也没想到，会有卑微到只是留在对方列表就满足的这一天。
今天的工作任务其实没有很重，肖宇梁做企划案的速度很快，赶在下午下班之前就把文件上交给了领导，背着包垂头丧气地走出了公司。
走出公司大门的时候，肖宇梁低头按着手机，裤腿被人轻轻扯了一扯。
肖宇梁低头去看，一个满脸笑容的小女孩手里捧着一大束玫瑰，“哥哥，买一朵吧！”
“嗯。”
肖宇梁盯着五颜六色的花束，没有做太多考虑就将中间几只白花瓣的玫瑰取了出来，给小女孩付了钱之后，他坐在公司门口的台阶上，盯着手里的白玫瑰出了神。
买了有什么用呢？小菩萨又不肯见自己。
肖宇梁打开手机锁屏，点开和小菩萨的聊天框，鼓起勇气拨过去一个语音电话。
嘟……嘟……嘟……
足足响了快要一分钟小菩萨也没有接，肖宇梁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小菩萨微笑着的头像。
他想，就这样守着小菩萨也好。
就算他有一天和别人在一起了也好。
肖宇梁转念一想，自己好像也没有那么大方。
小菩萨，如果有一天你喜欢上了别人。我想我不会祝你幸福，但我会祝你永远平安快乐。
虽然说出来有些肉麻，可是，这份对小菩萨迟来的爱折磨的肖宇梁好难受。
“诶……小菩萨也是会烦的，肖宇梁你别纠缠了。”肖宇梁挂断电话，狠狠给了自己两巴掌，抱着花起身往地铁站入口走去。
被塞在衣服兜里的手机就在此刻突然响起，肖宇梁疑惑地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这个时间点不应该会有人联系自己才对。
肖宇梁想，肯定是诈骗电话和推销房子的。
天杀的广东诈骗人！大城市处处都是套路，肖宇梁还记得刚来深圳的时候被忽悠着买了份保险，还没到一个月那保险公司地址都变成卖手抓饼的了。
气得肖宇梁当场就吃了三个手抓饼，哭着回了家。
口袋里的电话就这样孤零零地响了好久好久，直到呼叫结束才挂断。肖宇梁心大没多想，在路上晃晃悠悠地买了点食物，才回到了家里掏出手机。
打开微信，看见的就是小菩萨拨回来的语音电话的最后一点余温。
肖宇梁瞪大了眼，急急忙忙地把螺蛳粉往桌上一扔，又给小菩萨拨了回去。
“嗯？怎么了？”
小菩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的时候，肖宇梁爱哭的臭毛病又来了，热泪涌上眼眶，喉头也开始哽咽。
“阿晞……我还以为你永远都不想再理我了。”
小菩萨听起来有点惊讶地轻轻哈了一声，随后肖宇梁听见了小菩萨起床关掉电视的声音，“为什么呢？”
“因为我伤了你的心。”肖宇梁撇了撇嘴，更是委屈地咽下一口口水。
小菩萨那边沉默了许久，等到螺蛳粉的臭味充满半个家的时候，小菩萨轻轻叹了口气，道：“我没有。”
几秒钟之后，小菩萨又补充了一句：“其实我对你的好感从来都没有减少过。”
从来都没有。
不管是肖宇梁不管不顾在佛前亵渎他的身体，还是乘虚而入与他在夜色中交合。
小菩萨始终保持着一颗平和的心去包容、去珍惜着肖宇梁。
“那我们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样？”肖宇梁眨了眼，两颗泪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呢，他匆忙擦去，又急切地问了一句，“为什么？”
没有得到回应。
小菩萨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小菩萨轻轻的叹了口气，“也许，我们是有缘无份吧。”
电话那头突然失去声音，肖宇梁拿下手机一看，是女上司的电话打了过来。接起来急匆匆地讲完电话再返回微信去看，小菩萨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就好像是默认两人的关系就停留在这个电话挂断的时候。
结束了吗？
不！
肖宇梁把手机塞进包里，抓起刚才买的白玫瑰冲出门拦了出租车，跟司机交代了小菩萨家所在的地址。
曾舜晞，我们不会结束的。
我偏要勉强。
怀中的白玫瑰散发着清幽的冷香，让小小的出租车内满是芬芳馥郁，出租车司机抬眸望着后视镜里抱着花的小伙，调侃道：“去找女朋友啊？”
肖宇梁点头，片刻后又缓缓摇头，“是男朋友。”
司机哑口无言地张张嘴，咽下一口唾液，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也许是对于肖宇梁的坦诚感到吃惊，又或者是对肖宇梁的勇敢感到羡慕。
肖宇梁付钱下车之后，掏出手机又给小菩萨拨了个电话。
这次让他惊讶的是，小菩萨拉黑了他。
不管是电话还是微信，所有能找到小菩萨的方式都被一扇结实的铁门堵起来了。
肖宇梁顺着曾家的围墙一路绕到小菩萨的阳台前，他大喊：“阿晞！阿晞！”
小菩萨是富贵人家，住的地方离闹市区有一段距离，而今虽说是最热闹的下班时间，周围也是静悄悄的，偶尔有几辆豪车驶过。
所以肖宇梁的叫喊声在此刻像是被无限放大的噪音一样，惹得住在附近的人家都好奇地探头来看。
喊了几十声，嗓子都哑了，那个阳台还是空无一人，纯白的纱幔随着晚风而轻轻飘浮着，把肖宇梁的心踢得好远好远。
肖宇梁没有离开的准备。
他今天一定要见到曾舜晞，把所有的爱意都说清楚。
绝对不要再错过小菩萨了。
如果这份感情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结束了，肖宇梁的后半辈子都会在苦痛之中度过。
“阿晞！你一定在家吧！”
“你可以不出来见我，没有关系！但是请你一定听我仔细说完这段话！”
肖宇梁喊着，沙哑的嗓子似乎每出力一分就往外滴出一滴鲜血。
他想，嗓子可能不支持自己喊一大段话了。
肖宇梁985的大脑里快速转动着，把所有的话都提炼融合成最精髓一句。
“曾舜晞！这次换我来爱你！”
好不好？这次换我来爱你。
肖宇梁双眼红彤彤地，他看着那个窗台在接下来的十分钟内都依旧空荡荡，他听见过路的风都在嘲笑他又把事情搞砸了。
他难过地大哭着，眼泪全部都滴进白玫瑰里。
有那么一瞬间，肖宇梁觉得自己和臭水沟里的老鼠没什么不一样。被所有人唾弃讨厌，好不容易看到一块香喷喷的奶酪张嘴正要吃，赶来的人类又把盆子一脚踢开，把他赶尽杀绝。
过错可以弥补，那错过呢？还能再遇见吗。
世界上真的会有破镜重圆吗？
骗人，再好的工匠去缝补镜子也会留下受伤的碎痕。
肖宇梁捧着玫瑰慢慢转身，他望着长长的一段下坡路，甚至产生了浓厚的抑郁情绪。
这条下坡路走完，就放过小菩萨吧。
他也累了吧。
被自己这种烂人纠缠不清，是个人都会避之不及。
迈出步子。
第一步，脑海里浮现出小菩萨穿着白衣闯进他生活的人生初见。
第二步，脑海里浮现出小菩萨垂着眼睫红着双眼抬头说谢谢的模样。
第三步，是小菩萨躲闪不及横冲直撞冲进他怀抱里最错误的一步。
第四步，是佛香缭绕的寺庙里小菩萨揪着那串白玉菩提佛珠问他。
“肖宇梁，你会不会后悔？”
会。
肖宇梁猛地回头，和窗台上驻足的人对上了眼。
小菩萨穿着一件黑色的纱衣，双眼通红地站在阳台上看着他远去的背影。
肖宇梁快步跑回去站在楼下。
小菩萨轻轻地抿嘴笑了笑，修长白皙的手指抬起来朝着肖宇梁招了招手。
“好久不见。”
肖宇梁将手里的花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晃悠着展示给二楼的小菩萨看，他眼泪落地汹涌如雨水，嘴里也跟着大喊着。
“好久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