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舒马赫停在路边,车窗摇下来之前就有人过去毕恭毕敬地等候差遣,单面防窥加厚的防弹玻璃将一切都很好地隐藏在内,玻璃降下来之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怎样一张面孔。但降下来之后也不见得有机会将见到的容貌描绘出去——大部分见过的人在玻璃没有之前就死了。
车窗降下来那是张男人的年轻面孔,戴着墨镜,动动手指示意恭敬等候的人靠近,那人微弯下腰:“宁哥。”墨镜男人吩咐他:“等会儿买两杯古茗给肖警官送过去,警方查案辛苦了。”
他说的人此刻正站在黄条幅拉开的两方天地间,里面是凶案现场,外面是大马路。他钻出来抽根烟,就看到舒马赫在路边停下,点烟的手指夹在掌心内,与墨镜后的眼睛遥遥对视。
他认得那辆车,也认得那个人,警局的上下部门谁不认得他。尤其是O记,照片放大常年挂在会议室墙壁,频繁出现在各大案件卷宗中。
刘宇宁,O记不可能绕开这个名字这个人,掌握着香港各大黑帮社团的命脉。
刘宇宁没有一直跟他对视下去,虽然看不到眼睛但毫不闪避的长久注视多少带点挑衅意味,而挂在嘴边的轻蔑笑意让这种意味加重,刘宇宁将车窗升上来,司机重新发动离开了。
肖宇梁再有意识烟已经被他捏在手心揉碎了,无所事事另外取出一根烟,点燃吸完了再返回案发现场。
社团帮派在街头火拼斗殴不是什么稀罕事,动刀动拳头只是家常便饭,小打怡情,是小帮派的做法。枪战械斗动真格才是大帮派的常态,但一旦交火就是警方的头疼,好在大帮派会自己处理善后,尸体该拖的拖走,伤员该抢救的抢救,不给警方留把柄。一般加入这种组织的都是亡命之徒,命不值钱,无人在意,活下来了就有机会往上爬。因此社团之间每每爆发冲突轻则当街追砍扰民乱市,重则封锁街道死伤惨重,到最后警方介入,与两个帮派混战枪林弹雨,射出的每一发子弹都不知道是哪方的,有没有误伤自家人。
这次善后却没有及时处理,留下四具尸体在现场给警方做开胃菜。出门买菜的阿嬷路过工地尿急到巷子里解决,一声尖叫划破早晨五六点的天空,左邻右舍被吵醒出门查看围在尸体前指指点点,直到警方来拉起警戒线。
邻居反映昨晚是有听到械斗啦,“系有听到嘈啦,呢啲好多啦,我哋都唔敢去睇,万一嗰个子弹打烂窗飞入嚟,真系买棺材唔知埞……”
负责本次案件的长官一打眼就知道火拼现场,黑帮内斗,欲草草收队结案,退休在即也不想再多滋生事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的事还有什么好查。肖宇梁一来取证,调查,问询目击证人按流程全套走下来,正要向上级汇报,看他打着哈欠嘱咐装尸袋的PC“拖走啲快走啦”话堵在嗓子眼,跟早餐奶一起咽下去了。
讲不讲好像也无所谓。
那接下来就是通知各死者家属认人领人,刚在网站公布了死者信息,报纸上刊登认尸启事,陆陆续续有人来认领亲属,有在港务工的底层父母的未成年死者,辛苦操劳没有时间管孩子沾染恶习,再见面就是冷冰冰的尸体跟哭嚎一片的滚烫眼泪。有孤儿院院长代为办理死亡手续,政府出钱修建墓地。有无人认领的没有任何亲戚关系的流浪者,从小被帮派收养在社团长大,成年后效忠社团也无处可去。这时候就由社团负责人出面将尸体带回。
未成年死者的确令人唏嘘,那几具最终也无人问津的成年尸体同样让人感叹命运如此。可是来领他们的社团负责人不见得有这样的心情,公事公办,并不如其他家属那样声势浩大,或者流露出一点悲伤情绪。下午联络好的时间那人来了,准时准点踏进警局,可能对帮派来说进局子不是什么吉利的事,多一秒都不必要。来的时候夹个公文包,长款风衣,银边眼镜,头发梳向脑后,阔步流星,目不斜视。
肖宇梁打量对面人三秒,第一感觉眼睛挺大挺可爱的。翻开文件,资料显示律师出身,名望很高,为社团做事。只看钱不看人情,偶尔充当帮派话事人间的传话人,同交易的双方讲数。不在乎人命,不插手帮派内部事务。
曾舜晞放下公文包,礼貌同对方讲话:“听闻肖Sir从大陆过来,一口粤语讲得很好,今日终于得以一见,的确如此。”
肖宇梁想不愧是有高学历背景的骨干人才,派他出来充当门面,这面子足够用了。传闻道上见他都要礼让三分,诚然,他手不碰血,但谁会打说漂亮话的漂亮人的漂亮脸呢?
肖宇梁讲:“普通人都是识听不识讲,我是识讲不识听,时间一长,混个口熟罢了。”
话锋一转,“我听说律师都树敌无数,尤其是为帮派做事的律师,你一个人独来独往,不带随行保镖,又只身赴警局,是该说很有胆识呢,还是本领高超?”
曾舜晞笑了:“肖Sir既然通知我来领人,断然不会为难我。我不过一个帮社团跑腿的,为难我也没什么意思,拿不到什么好处。”
放在别的警官身上,恐怕不会“拿不到什么好处”,但是肖宇梁不会,他很清楚。眨着大眼睛问他现在可以去认人了吗,“还是你想再聊一会儿,阿Sir?”
事情办得又快又好,曾舜晞很迅速地签署了一系列手续文件。肖宇梁站在玻璃后喝着古茗问旁边的PC:“他总是笑着吗?”
被问到的PC一脸不解:“他是社团帮派中间的架梁人,当然要笑啊,不笑怎么谈事怎么讲和。”
不是的,他感觉那笑像纹在脸上,出于职业需要戴上的面具,面具背后的曾舜晞并不开心。固然头一次见面不能说是了解,大概有警察敏锐的直觉在的缘故——察觉嫌疑人隐藏的真实情绪,往往在审讯中大有裨益。
曾舜晞走之前他问他,如果自己有私人事务需要找他给钱会不会帮忙。曾舜晞回当然,从上衣口袋取出一张明信片,笑盈盈地:“谁会跟钱过不去?”
社团的车刚走,警局专属的车就停在门口。刘昱晗从车上下来,冷面冷心。他不像肖宇梁不爱穿制服偏爱休闲牛仔,他这个人只要上班始终警服警徽妥帖到位,只是臂章比肖宇梁高几个级别。同为同届警校毕业,刘昱晗就因为屡立功勋不断升迁不断往警署架构的上方爬,相反,对比肖宇梁本身作风问题,以及态度,围绕在身上的风言风语,不良影响,各类投诉举报,能在CID待下去都算不错,算SIP开恩。
刘昱晗被调入CID接替退休长官的位置,出任史上最年轻SIP,作为肖宇梁的直系上级。来警署赴任前同事跟肖宇梁调笑“哟,不是你的老同学?那你舒服了。”或者“得知上司是自己曾经的同学是什么感受?”得到肖宇梁不屑一笑的回击,讥笑他的人多了,他在乎吗,他在乎过吗。
刘昱晗在CID办公室走了一圈,要求整顿,一连提出十条要求树新规,肖宇梁抓脖子挠痒腿搭在转椅上一条也没听进去,刘昱晗一脚踹开他的搭脚椅滑出老远:“肖宇梁,问题最大的就是你。黑警怎么回事?”
一时间办公室四下寂静,无人想到他会把这个事情摆到台面上来说。肖宇梁调到CID之前是分在O记,传言他叛变为合兴帮做事也是在那个时候,每天跟跟帮派骨干盯着他们不要惹事的任务,时间一长跟山鸡青皮交好又不是什么大事,他又是那种懒散随意的个性,什么都不看重,他自己不觉得有什么不对。跟帮派大佬混夜店的照片被拍下来在网上流传,IPCC连夜找他谈话。后来质疑呼声太高,警局高一级顶不住压力才把他调入CID——实际他在O记表现非常出色,拿到挺多一手情报。
没人追究他的情报从何而来,只当他本事大得很,就算再大本事到了新部门从头做起,一样看上级脸色。新部门的上级又是个半退休的老头,只想要休息不想要破案KPI,连带着肖宇梁憎恶起上班来,也同样憎恶打了鸡血一样立志改变部门风气现状的刘昱晗。
刘昱晗一手撑在桌面上,低下头微弯曲身体看他,要他给个说法,但他没有什么好给的,刘昱晗的事他比别人再清楚不过,当初在警校同期就是头对头对床,是清晨跑过早操占过座位迟到一起罚俯卧撑的关系。在O记他看过卷宗,多少了解他这几年来的经历,但要反诘:“你跟刘宇宁又是怎么回事?”
——不是太残忍了么。
他不应该询问别人不想提及的事,他不会也不想,且不说不感兴趣,就将心比心他的心路历程都知道并不好受。为什么要触及别人的过去,自己的过去归纳整理好了吗?
肖宇梁冷漠地低下头,垂眸敛色,淡然道:“下次吃饭告诉你。”
刘昱晗愣了一下:“好。我等你。”
可是过去的记忆并不会融在水里随风消失,一场雨下过就好了的,肖宇梁只能期望他不问他的他就不会过问他的,这样他就永远不会知道刘宇宁对刘昱晗说出那句“错就错在你错误地相信了我”是什么感受,其实他也不想知道。
卷宗里写的是刘宇宁认为刘昱晗不配,但没说不配什么,因而想要除掉他。那天也是下着很大的雨,刘昱晗跪在雨里朝天空怒吼,刘宇宁持枪站在他面前,选择一个好天气处决他。刘昱晗问为什么,刘宇宁说了那句话,他给的答复只有三个字:“你不配。”
肖宇梁觉得自己不配问,刘昱晗也不配在现在的位置上,他拼了命地往上爬,要的就是一个和刘宇宁正面对决的机会。可是这理由本身就很荒谬,爬得越高要考虑的就越多,而不是单纯杀掉差点杀掉自己的人那么简单,他不懂。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