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曾舜晞被幽禁在榭园,这是他自己提的,皇帝同意了。
那日大皇子在朝堂上一口咬定曾舜晞行厌胜之术,在东宫里诅咒皇帝。
“太子,可有此事?”自从曾舜晞被立为太子,他将这个二儿子捧在手心里护着,教他忠孝礼仪,勤政爱民,他也一直做的很好,他不相信曾舜晞会做出这种事。
可曾舜晞只是沉默着,连一丝辩解也没有,他的心霎时冷了下去。
“父皇,证据就在东宫的地下埋着,一查便知!”大皇子斩钉截铁道。
这事到底涉及皇家秘辛,皇帝只带着少数重臣侍卫,押着曾舜晞来到了东宫。
被浇了七日指尖血的土壤已隐隐泛着些暗红。侍卫将那小像挖了出来,呈给了皇帝。那小像刻得生动,皇帝一眼就认出了这是肖宇梁,底上刻的生辰八字,也并非是他的。他一下子就明白了曾舜晞在做什么,也隐隐明白了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他怀疑已久却不愿承认的答案。
可如今一个死了,一个疯成了这样,还能追究什么。这个一生雷霆万钧的君主,此刻突然有了深深的无力感。
太子并没有行厌胜之术诅咒皇帝,可私行巫蛊,却是板上钉钉。
曾舜晞只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主意,伏地叩拜恳求不要责罚东宫下人,也不肯说是谁教了他这术法。皇帝将一众东宫人等遣散出宫,偌大的巫蛊案高高拿起轻轻放下,最后曾舜晞只要求将幽禁之地设在榭园。
虽说是幽禁,倒也没少了热闹。
先是皇后。
她听闻这消息时,在鸾仪宫枯坐了一天一夜。她本身就对暗害肖宇梁的事怀着惭愧,曾舜晞执迷到去行招魂之术又给了她重重一击,她想她终究是错了,她想为曾舜晞铲平后路,却是亲手断绝了他的生机。她记起曾舜晞重病时她向佛祖发的愿,“若能保得命来,皇位不要也罢”,难道从那时起,她就是在强求了吗?
她去向皇帝请罪,愿去慈净寺修行,从此长伴青灯古佛,一生为皇家祈福。
临行前皇后去了榭园。她握着曾舜晞的手,求他不要走别的极端。曾舜晞把手抽出来,无甚情绪地说了声,“母后保重。”便不再看她。
皇后泪眼朦胧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他看上去很平和,却有种不再属于这尘世的稀薄感。她知道,他们的母子缘分,或许到这就尽了。他自有他的归处,她也将用一辈子偿还自己的罪。
曾舜晞坐在亭子里看闲庭飞花,榭园的下人说,肖宇梁平时就喜欢在这喝酒。想起去年这时候他和肖宇梁一起出宫游玩,坐了船,爬了山,晚上他们第一次……想着想着,他浅浅地笑了起来。
“你还挺有闲心的嘛。”
曾舜晞扭头,看见来人,竟是三皇子,他瞟三皇子一眼,却并没有答他的话。
三皇子摸摸鼻子,有些尴尬, “你好像并不意外我会来?”
曾舜晞还是不开口,三皇子也并不气恼,自顾自地说道,“我来看看你,顺便让你死个明白。
二哥你啊,就是从小被父皇母后宠得太天真了。你就没想过为什么京中突然流传出关于你的歌谣,为什么皇后会突然找人看星,什么你东宫里的事,转眼就传到了大哥的耳朵里……”
“哦,大哥。”三皇子轻蔑地笑了,“我说什么他就信什么,真是蠢。父皇那么看重你,他在朝上当众参你,连一点转圜的余地都不留,你说父皇现在心里怎么想他。”
三皇子笑得开始有些扭曲,“从小父皇最宠你,我母妃最喜欢大哥,想不到是我这个爹不疼娘不爱的笑到了最后。二哥,你说这是不是天意弄人啊。”
他越说越得意,他观察着曾舜晞的脸色,想从他脸上找出一点恼怒,可是并没有。曾舜晞只是专注地看着庭院里的池塘,仿佛水面上偶尔出现的波纹比他为何沦落至此还有趣。
三皇子突然就觉得没意思了,他费尽心思夺来了原本属于曾舜晞的东西,却发现他是真的不在乎,就像小时候随手把父皇赏的夜明珠送了他一样。
“你就只在乎那肖宇梁是不是?”
听到肖宇梁的名字,曾舜晞终于有了些反应。他转头笑着望向三皇子道,“三弟,你那阴阳先生说的法子,是真的能招人魂魄吧?”
三皇子看着曾舜晞带着些诡异喜气的脸,忽得生出一股寒意,“二哥,你真是比我想的还要疯。”
“我问你是不是真的!”
“他……他不是我的人,是他主动找到我府上献计的,我只知他的确出身茅山,是有些本事在身的……曾舜晞,我不明白,你知道那人是我安排的,为什么还要去?”
曾舜晞却不回答他,只点点头道,“好,你可以走了。”
三皇子迈出榭园大门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又习惯性地听了曾舜晞的话,就像小时候那样。他望向一派春光的榭园,却无端地感到发冷,他心里还有不甘,却再也不想进去了。
(二十)
越是靠近京城,打尖的酒肆里,就越是对太子被废之事议论纷纷,有说太子被妖道蛊惑妄图篡位的,有说因为太子是因为皇帝不肯处死达疾为肖宇梁报仇而怀恨在心的,甚至有说太子已经被秘密赐了毒酒的。肖宇梁的茶杯端在身前忘了喝,指节的力道几乎要把那茶杯捏碎。
终是在第三日扮作商贩混入了城中。他先前日日巡城,识得他的人太多,师父出门打探,嘱他安生留在客栈。傍晚师父回来,带来的消息却不甚乐观。
城中人皆知太子被幽禁,但幽禁在哪,现下究竟如何了,没人知道。只知太子一案未经三司审理,乃是由皇上亲自定夺,所以关押之地应是不在大理寺和御史台。
要设法见到曾舜晞,总该要拟个计划,可现下连人在哪都不知道,肖宇梁压着焦躁,尽量沉下心来回想着。是在哪处冷宫,还是相国寺,大报恩寺?通常皇室宗亲获罪,囚禁之处左不过这些地方。
师父没去过皇宫,万不可让师父去冒险。肖宇梁便恳请师父去几个皇家寺院探查一番,自己则准备在宵禁之后潜入皇宫,看看哪处禁宫是否多了看守的侍卫。
他师父知道他这事非做不可,便叹了口气答应了,只又嘱咐道,“不管看到了什么,莫要莽撞,先保着你自己的安全,你别出事,咱们就还能想办法。”
“师父放心,我明白的。”
肖宇梁穿着一身夜行衣,在宫墙上潜伏着,一队侍卫经过,宫道暂且陷入了寂静,他提了口气,几个翻身,轻轻地落入了内宫。他一路小心地藏在阴影里,摸到了东宫之外。曾舜晞还会在这里吗?按理失了太子之位就不能呆在东宫了,但总归要看看才能放心。
他隐在拐角处观察着,东宫的守备与常时无异,肖宇梁一时也判断不出。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端着托盘朝宫门走去,给门口侍卫看过之后便进去了,是赵公公!
难道阿晞真的还在东宫?他再次在宫墙间轻跃腾挪,在赵公公身后不近不远地跟着,看着他进了曾舜晞的寝殿。
过了一会儿,赵公公出来将门带上,又沿着原路回去了。肖宇梁翻身下来,朝虚掩着的门走去。进得内殿,屏风之后影影绰绰,似是有人坐在桌旁饮茶,肖宇梁的心“咚咚”地跳着,迈开脚步慢慢向前踱去。
身后突然有风声逼近,他心道不妙,但还没来得及转身,后颈上便是一痛,接着就陷入了一片黑暗。
肖宇梁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柔软的地毯上。他左右活动了下钝痛的脖颈,那人下手很重,应是个内家高手。他摸了摸腰侧,皎月剑果然已经不在身边。
他慢慢爬起来,环视着这间内殿,四周都是雍容陈雅的金丝楠木大柱,每根上都悬着鎏金铜龙灯台,前方正中是一扇绘着丹顶鹤的暗金屏风,两旁的漆筒里置着硕大的五明扇,屏风下刻着云龙的紫檀木宝塌上铺着明黄色的火蚕锦椅垫,琉璃嵌金香炉里飘出丝丝袅袅的龙涎香。这房间的主人在肖宇梁心中呼之欲出,但他仍有些不敢相信。
身后传来脚步声,肖宇梁转头看见来人,立刻伏下身去跪拜,“罪臣肖宇梁,叩见皇上。”
皇帝坐在宝塌之上许久不语,这是肖宇梁第一次离皇帝这么近,他不敢抬头,却感到了帝王有如山一般的威压,他的额头微微有些冒汗。
过了一会儿,皇帝开口道,“罪臣?说说,你何罪之有?”
“臣擅闯内宫,罪该万死……”
“你当没有朕的允许,你真能闯得进这宫里吗?从你进城起,你的一举一动都在朕的眼里了。今夜不管你去哪,最后都得来朕这辰元殿。”
肖宇梁苦笑,“原来陛下早就知道……”
“你的死因蹊跷,你爹却略过不报。你的墓里虽然有具尸体,但手上却没有你从前练剑留下的旧疤。一个二个的,真当朕闭目塞听,都敢在朕眼皮子底下作乱了。”
肖宇梁的身体伏得更低了,皇帝轻声笑了下,接着道,“肖宇梁,你身为人子,让你爹娘为你担上欺君之名,身为人臣,让太子为你犯下巫蛊之乱,你的确该死。”
这八个字像惊雷一样砸在肖宇梁的身上,他重重磕下头去,“臣愿一死!只求皇上能饶恕我爹娘和太子殿下!”
皇帝抬眸看向殿外,似是透过重重宫墙望向缥缈的远方,灯火在他脸上投下忽明忽暗的影子,“西北刚刚大捷,朕就杀了肖大将军的儿子,那正往京城来的三十万大军,可就说不准是来听赏还是来逼宫了。”
肖宇梁闻言惊道,“我爹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你爹不敢告知朕实情,不过就是怕加害于你的人是朕。他不信朕,今日为保儿子的性命欺君,焉知他日不会为了别的什么缘由弑君呢?”
肖宇梁心急如焚,又不敢辩解,只能不停地摇头。
“不能杀你,又不能放了你,宇梁,你说朕该拿你如何呢?”
肖宇梁听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只要陛下可以饶过我爹娘和太子殿下,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手,便有一侍卫呈上一个小的锦盒。那侍卫戴着半边面具,气息内敛浑厚,想必就是传闻里皇帝的暗卫了,刚才那似千斤重的手刀,估计也是来自于他。
皇帝打开锦盒,里面躺着一枚褐色的丸药。
“朕的暗卫在西南办事的时候,寻到一种蛊虫,据说百年来只得一只。今日便赏了你吧。”
肖宇梁听闻过蛊毒之事,中蛊之人会被下蛊之人操纵,做出些什么,自己都意识不到,也控制不了。他接过那锦盒,不知皇帝到底是何意,迟疑着没有动作。
似是知他所想,皇帝又道,“你不用担心,这是子蛊,除了每年需要用母蛊安抚一次,其他的,你什么都不需要做。朕可以放你和小晞走,若你爹能安生在西北呆着,那自然皆大欢喜,若他有什么心思,朕也算握有一丝先机。这是朕能做的最大的让步了。”
肖宇梁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话,拿起那颗丸药一口吞了下去。不多时,就感到好像有一条细线刺入了心脏,那细线来回游走着,似是要在跳动的血肉里找到一处最甜美的栖息之地,肖宇梁捂着胸口倒在地上,心口处穿针引线般的剧痛让他剧烈地颤抖起来。他眼前一阵阵发黑,神志却无比清醒,敏锐地感知着那蛊虫每个微小的动静,疼痛让每一瞬都如此漫长,直到它渐渐地不再动了,他才平静下来。他急促地呼吸着,四肢发软,汗水把里衣都湿透了,凉凉地贴在身上。
“这蛊虫每月十五都会闹腾些,你须得忍忍,每年今日,朕会派人把母蛊带到你身边。”
肖宇梁慢慢爬了起来,叩首跪拜,“谢陛下恩典。”
纵使太子是皇帝最宠爱的孩子,他也毫不犹豫地把太子当成了要挟肖宇梁的筹码。他看着肖宇梁,蓦地想起太子小的时候,他去东宫检查他的功课,问起什么史策经论,他都对答如流,笑着夸他几句,小孩子就兴奋地扯着自己的袖子,眨巴着大眼睛,像是要和他分享什么宝贝,“父皇父皇,你要看宇梁哥哥舞剑吗,可好看了!”身为天子,他甚少有和太子如此亲昵的时候,少有的几次,都和肖宇梁有关。
他不喜大皇子的狠戾,三皇子的心机,但他不会去动他们。生在皇家的孩子,注定要像那蛊虫一样,互相撕咬吞噬,能坐上皇位的,只能是最心狠手辣的那一个。这些年太子在肖宇梁身边长成这么个柔顺的性子,现在连他也说不清,当年让肖宇梁留下给太子做伴读,究竟是对还是错?
外面是太子从未踏出过的天大地大,但有肖宇梁陪着,应是比这皇宫更安全吧。
“太子在榭园,你去带他走吧。” 这是他留给肖宇梁的最后一句话。
(二十一)
春天的夜里还泛着些寒意,曾舜晞披着斗篷,在灯下认真地雕着小像。那日他埋在土中的小像被掘出来烧了,他心疼得要死。他的手上的伤还没长好,但他似是觉察不到疼痛,握着刀雕得极认真,只是速度慢了些。
“你再等等我啊。”他温柔地冲着那雕像道。
肖宇梁翻进榭园,在他原先的卧房找到曾舜晞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景象。他放轻脚步,怕吓着曾舜晞,轻轻地唤了一声,“阿晞。”
曾舜晞抬头看向他,似是呆住了,过了一会才惊喜道,“宇梁,你回来了!”
他把手中的东西放下,走过来抱住了肖宇梁,“我好想你。”
肖宇梁也用力抱住他,“我也是。”
曾舜晞看向他,眼神里有种迷乱的欣喜,“我小像还没雕完,也还没有燃犀角,你怎么就找来了。”
肖宇梁没明白他在说什么,他接着道,“我本来想去找你的,可我怕我会把你忘了,就想着还是你来找我好了,我只想再见你一面,一面就好,你愿意回来,我太高兴了。”
肖宇梁越听越不安,“阿晞,你在说什么,什么小像,什么犀角……”
曾舜晞把桌上没刻完的小像拿起来给他看,“就是你的小像啊,我知道了,定是之前在东宫放的那些有用了……”
肖宇梁颤抖着握住曾舜晞的手,却不敢使力,他才看见曾舜晞的十指上,密密麻麻都是划过的刀口,他心疼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阿晞,你都做了什么啊……”
曾舜晞满不在乎道,“取些指尖血而已,那阴阳先生说了,指尖血性阴,不会挡着你。”
肖宇梁摇着头,把他的手放到自己胸口,“阿晞,我不是鬼魂,我还活着,你摸。”
曾舜晞感受着肖宇梁胸膛里的心跳,先是有些疑惑,然后脸上的笑慢慢消了,许久才艰涩开口道,“你还活着。”
肖宇梁重重点头,“还活着。”
他看向肖宇梁的眼睛,温柔清明的眼神将他包裹,又拉着他一点一点从魔障里挣脱。他又笑了起来,眼泪汹涌而出。肖宇梁心如刀绞,紧紧抱住了他。
“阿晞,对不起,我来晚了。”
“宇梁,我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他们紧紧拥抱着,被失而复得的喜悦包裹着,把眼泪都流干了。肖宇梁侧过脸吻了吻曾舜晞的头发,在他耳边轻轻道,
“阿晞,我带你去看月牙泉好不好?”
(尾声)
出了京城,曾舜晞和肖宇梁向师父拜别,一路向西而行。他们走走停停,脚程并不快。晌午的日头有些毒辣,行至太原府附近一处密林,他们放两匹马去溪边饮水,两人在一颗大树的荫蔽之下休息。
曾舜晞眯着眼靠在肖宇梁的身上,绿树的浓阴挡住了炽热的阳光,时不时有阵清风拂面而过,舒服极了。突然间他想起他做的那个梦,便讲了给肖宇梁听。
肖宇梁沉默了一会儿道,“或许我那时,是真的托梦给你了。”
见曾舜晞疑惑,肖宇梁笑笑,示意曾舜晞把他的辰星剑拿出来。
如果说他有什么遗憾,估计就是这件事吧。那是他十几岁时就想对曾舜晞说的话,却因为少年的羞怯和一些对于未来的隐忧,而未能宣之于口。
这剑上有他藏的一些小心思,他知道曾舜晞没仔细看便收了起来,却从未对他言明。他对曾舜晞有两个秘密,前半生一个,后半生一个,这件便是前半生的。
那是铸剑的时候,他拜托那位师傅在两柄剑的剑身边缘,刻下的两行诗句——
愿我如星君如月,
夜夜流光相皎洁。
-全文完-